荒誕歲月 (11)咫尺天涯兩情牽
【大紀元3月15日訊】這裡是個山青水秀,茂林修竹的好地方,尤其是那修剪得整整齊齊的茶園,依山巒起伏四方伸展,綿延十多里,地毯一般鋪向天際,更顯現出秀色無邊。
我不是個唯心論者,不因自己處境危殆及心情惡劣,而無視茶山美景的存在。我也不是個鬼迷心竅的『歌德派』,昧著良心去讚美法西斯的集中營。天地間美醜共存,不以人們的好惡而轉移。
我們來到茶山之前,中心建築物是一座監獄,周圍的茶園,就是女犯人的勞改場。我們到了茶山之後,監獄換了招牌,叫做『五七幹校』,茶園依舊,功能依舊,成為知識分子勞動改造的場所。馬克思主義者是讚美勞動的,『勞動光榮』,『勞動致富』,『不勞動不得食』等口號,耳熟能詳。但是,每每見到的卻是把『光榮的勞動』變成懲罰的手段,對犯人是這樣,對知識分子也是這樣。軍代表給我們『幹校』制定的校訓:『幹在茶山,死在茶山,埋在茶山』,就給反馬克思的『勞動懲罰論』作了鮮明的注腳。
十年前我下放連山縣上草村參加農業生產勞動,曾經把那裡視為『桃花源』,上草的山水很美,我和妻子、兒子自願到那裡落戶,大躍進年月,勞動是拼著命幹的,雖苦猷榮,雖苦猷樂。平心而論,茶山的景致不比上草的遜色,尤其是秀色可餐的茶園。在茶園裡勞動,往往撩起一股詩一般的情愫,恍惚沉浸在歌舞節目《採茶撲蝶》的歡樂情調。我出生在茶鄉,是喝著工夫茶長大的,老實說,生活在大片茶山之中,這還是第一次,應該說是喜悅的第一次。不過,無論如何我也喜悅不起來。離妻別子被押到茶山勞改場,也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而且,不知道是否還有『歸去』的一線希望。這時,我不得不承認,剛剛離開勞改場的這些女犯人,比起我們這些『接班人』來,著實幸福多了。她們無論犯了多重的罪,判了多長的刑期,十年,十五年,二十年,終有服刑期滿的時候。我們呢,沒有刑期,只有『幹、死、埋』三字,而且都離不了『茶山』。就是說,連一線『生還』的希望都破滅了,人生還有甚麼意義?
人都有求生的本能。中國的知識份子還有一個求死的文化傳統,叫做『士可殺,不可辱』。無端把我們這批從事文學藝術工作的文化工作者,打、砸、搶、抄、抓折磨了三年之後,又押解到茶山勞改場,繼續作無限期的折磨,『是可忍,孰不可忍』,孔夫子的教導,潛移默化地鼓動知識分子作出自己認為合適的反抗。來到茶山不到三個月,第一樁自殺事件就發生了,茶山有了第一座新塚。三年後,第一個從茶山被綁赴刑場的邱姓青年人,昂著頭顱走了。
前者被認為是『畏罪自殺,自絕於人民』,後者被認為『反動透頂,不殺不足以平民憤』。同樣打著『人民』的招牌,其實和『為人民服務』的口號一樣,與人民毫不相干。
過去二十年,雖然生活中有許多曲折,甚至逆境,都沒有像這一次煎、炸、蒸、炖那麼難熬。我知道自己沒有改變自己命運的能耐,但我有盡力保護自己小家庭的責任。一家人被迫分開了,心還連著,我和妻子、孩子,都有同等重要的份量,如果任何一方得不到保護,有了閃失,這個家就破碎了。
因為我被打入『牛欄』,妻子所能承受的壓力,是一般人難以想像的。張代表把我抓去批鬥並關進西村監獄的當天,還指使光孝寺大院裡的『造反派』,到我家裡,當著妻子、孩子的面,翻箱倒櫃,並逼問妻子,交出我『暗藏的槍枝』。妻子竭力辯解:既沒有見過我持有槍枝,也不知道我在家裡私藏槍枝,如果搜查不出槍來,就不能把『私藏槍枝』的罪名,強加給我們全家。張代表手握生死大權,哪裡聽得進我妻子的話。在搜查毫無所獲之後,又將我十多年來寫作的文稿全部搜走,企圖從我的文稿中『挑出思想反動』的證據。抄家還不算,又按照慣例,當眾宣佈對我『停發工資』,每月只給我二十五元人民幣生活費,銀行存款,『全數凍結』。
說來也許難以置信,我和妻子工作了二十年,現在銀行存款僅有五十大元。從一九五五年開始,我的工資評定為文藝十一級,九十二元五角,妻子是舞蹈演員,工資六十三元五角。按說,當時每月伙食費十八元,房租五元,不需再交水電費,兩人合共一百五十多元,生活應當過得不錯,銀行存款也應當不少。一九五六年結婚,有了第一個孩子,需要添置一些傢俱,更需要僱請一位帶孩子兼顧一些家務的保姆,家庭開銷增加。我又不會理財,從那時開始,家庭就形成一條慣例:每月工資我只有二十元的支配權,其餘悉數交給妻子,家計全由妻子掌管。不管家不知柴米貴。我家計大權旁落,對妻子的艱辛還是知道的。尤其是『大躍進』時期生了女兒,趕上吃飯不要錢之後,更趕上三年大饑荒,小命沒丟掉,卻落得終生殘廢。十多年工資不長一毛錢,家庭的開支卻像雨後小河漲水。如今,飛來橫禍,我被押送來茶山勞改場,又被停發工資,妻子就僅有六十三元,帶著兩個孩子,支撐著這個散猷未破的小家庭,這需要多麼巨大的忍耐。
我和妻子咫尺天涯,但我知道妻子正默默地用盡全部感情,維護著這個家。只是不曾想到,軍代表還要把她逼上絕路。早在去年十月,我還被關在西村監獄時,《人民日報》就曾發表過大塊文章,介紹黑龍江省柳河『五七幹校』的經驗,據說在長篇《按語》中還傳達了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廣大幹部下放勞動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很有必要,除老弱病殘者外,都要這樣做』。廣東的軍管聞風而動,立即採取『大動作』,不到兩月,僅在英德縣境內,就辦起兩座『五七幹校』,一座在鐵路以西,叫茶山文藝五七幹校,一座在路東,叫黃陂五七幹校,把省黨委和政府直屬的新聞界、文藝界、出版界、社會科學界、文化教育界數千工作人員,悉數趕進這兩座『幹校』,採取完全封閉式的『鬥、批、改』。軍管在這一『大動作』中,塞進了『私貨』:一是篡改毛『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指示,十里之內,根本見不到一個農民;二是不按照毛『除老弱病殘著者外』的指示,一鍋端。『幹校』五年,巨大的精神壓力,奇苦的體力勞役,饑不得食,病不得醫,妻離子散,許多人就在殘酷的折磨下,含冤死去。
在我被押送來茶山『幹校』不久,妻子所在的單位,全部人員都被趕到三水縣南邊勞改場。妻子一個人,帶著一個十二歲的兒子,和一個完全殘廢了的十歲女兒,如何能到三水縣的『幹校』去?丈夫已被抓走,沒有人可以商量,思念丈夫早已腸斷,孩子如何安置,又添多少憂煩?她承受著有生以來最大的磨難。怎麼辦?真是急壞了,也煩透了。
兒子谷兒已經是個小生,現在學校都『停課鬧革命』,無學可上,帶在身邊就是了。女兒綠兒就不好辦了,又聾又啞,生活完全不能自理,沒人照顧,一天也活不下去。和谷兒一樣帶走,軍代表又不准,還以『除老弱病殘者外』的最高指示壓你,要你自己想法子解決。妻子余麗珍出生馬來亞,一九五0年初隻身回國參加革命,改名余健,考入華南人民文學藝術學院,和我是同班同學,在國內,除我之外,就是谷兒和綠兒,再無其他親人。如何安置綠兒,還真是一道跨不過去的門檻,急死了愁死了還是想不出一個好辦法來。
忽然想起廣州好像還有一位遠房親戚。一九六0年老父親和老母親不辭辛勞,帶著兩個裝滿米麵糖油等食物的大籐籃,從海外回來救濟自己的女兒一家,才知道廣州還有個堂叔。當時就見過這位堂叔,知道堂叔被打成右派,一直在郊區一個小農場勞動改造,生活非常艱難。堂叔和堂嬸都是極老實的人,答應把綠兒交託給兩老照看,也較為放心。於是,留下每月三分之一的工資作為哺養費。妻子收拾好行囊,釘死窗戶,鎖上家門,就帶著谷兒,到三水縣南邊『幹校』去。
臨行前,還要辦戶口轉移。妻子拿著戶口簿到派出所辦理遷移戶口,一邊走一邊掉眼淚。結婚後才有單獨的戶口簿,不僅每月要憑戶口簿去購買糧食和各種限量的副食品,更重要的是,戶口簿登記著全家人的名字,標誌著這是一個合法的家庭,受法律保護的一個社會小單元,享有憲法賦予的各項基本權利和應盡的義務。丈夫和妻子的合法關係,父母和兒女的血緣關係,還有合法的姓名、年齡、住址等,都在戶口簿裡有明確的記載。如今,戶主被押送到英德茶山勞改場,戶籍也從戶口簿上註銷。女戶主也即將帶著兒子去三水南邊勞改場,戶籍也同樣註銷,就剩下一個殘廢的女兒,升格為唯一的戶主,這個家的成員,實際上被無端分作三地,這個家已經在戶口簿上被實際地註銷了。而且,這個家的成員也不知道有沒有團圓的機會,這樣的生離如同死別,怎不令人悲慟欲絕?
『幹校』的苦役對我來說並不算苦,最苦的是對妻子的思念。我和妻子共同經營的這個小家庭,在社會群體中只是一個小小的生命體,和全國億萬個小小生命體一樣,是幸運的也是脆弱的。家庭成員之間感情融洽,所以幸福;但經不起階級鬥爭『無親棒』的一擊,所以脆弱。家庭被『打』散,妻子孤立無援,最需要親人安慰、勉勵、共同承擔苦難的時候,我卻無能為力。靈魂的折磨,絕不是苦役可以抵消的。
這是個極不正常的年代,連冬天的氣溫起落也很大。大太陽天,中午常常暴升至攝氏十五度,凌晨又常常暴跌至零度以下。沒有保暖設備,豬圈四面透風,又不准燒火盆,整夜難眠,早晨起來,屋檐下掛著一尺來長的冰棒,水盆裡結著一分厚的冰面,穿上三四條棉布褲子,站在門外做『早請罪』儀式,冷得兩條腿直發抖,牙齒直打架,唱《東方紅》也荒腔走碉。
初到茶場,指定我們的勞動,是在原來監獄裡可容納千人的土場子上,和三合土,並把新土夯實。這是相當吃重的體力勞動,我們帶上自己的飯缽,排隊步行二十分鐘,到伙房領取一份早飯,站在門外就地解決,然後就到土場子上去,篩沙子,篩黃土,按比例加上熟石灰,和成三合土,鋪好一塊,夯實一塊,最後還要蹲在地上,用木拍子拍,把三合土盡可能拍得光滑些。太陽快下山時到伙房領取晚飯,就地吃了,再拖著疲憊不堪的軀體,回到豬圈裡來。臨睡前,再做一次『晚請罪』,唱一回《大海航行靠舵手》,才能鑽進稻草鋪裡去睡。可是,又哪裡能睡得著覺?
如此折騰了一個多月,臉上和雙手凍得裂痕累累,有些小裂口還滲出血來,腰腿也隱隱作痛,最難受的是吃不飽,伙食沒有油水,吃了飯身體還是發不出熱氣來,軀體都是冰涼的,胃痛日益加劇。痛得實在不能動彈了,才准假到十里外一家醫院看病。醫生診斷我是胃出血,要住院留醫。可是張代表不准,我只能在豬圈裡躺著,休息幾天。
吃些止痛藥,喝些白開水,胃裡好像暖和些,疼痛也好像減輕些。躺在稻草鋪上,昏頭昏腦,半睡半醒,忽然覺得有人在我肚子上踢了一腳,驚醒過來,又想起光孝寺大院裡挨的那一拳。正在饑寒交迫,情緒非常低落之際,我忽然收到一個包裹。我見到包裹皮上縫著一塊巴掌大的白布片,上面寫著我的名字,落款處是妻子的名字。沒有郵票,顯然是托人帶來的。
我拆開包裹皮,見是一條新縫製的藍布棉褲,心頭一熱,鼻子一酸,禁不住眼淚就下來了。妻子的手藝我非常熟悉,早在結婚前,她就給我打了一件羊毛背心,草青色的,花紋也好看。生了孩子,全家人的衣著,都一手包攬了。她父親在南洋開裁衣店,一九六0年國內大饑荒,父親母親不辭辛勞,帶著米麵糖油等食物前來救濟,還帶來一輛英國『來里』二十四吋腳踏車,一部日本鳳牌縫紉機。腳踏車就成為妻子上班的專用工具,在人們眼裡,似乎還有點『華僑關係』的榮耀,縫紉機就是全家衣着的生產工廠。妻子自己剪裁的連衣裙,穿在身上,常常叫我眼睛一亮,還是那麼美麗(她少女時在南洋女中讀書,同學都叫她Beautiful girl ),兩個孩子的衣着,夏單冬棉,還用彩線鏽上一些好看的花鳥,大扮得漂漂亮亮。我的衣褲,也不必操心,到時她就給我縫好一套新衣服務。可以想像得到,妻子在照料兩個孩子睡下以後,連夜趕著縫好這條棉褲,急忙托人帶來給我。兩個褲帶裡,各藏著五張一元的鈔票,我真想痛哭一場。我忽然想起『寒衣誰為寄邊城』的詩句,雖然我並非遠戍邊疆,但是,妻子對離人的惦念,今古相同,心境相通。
廣州人的穿衣習慣是,『上頭蒸鬆糕,下邊賣涼粉』,就是說,只管上身暖和,下面一條單褲也能過冬。許多人都不穿棉衣,更不要說棉褲了。妻子連夜給我趕縫棉褲,就是要我注意保暖,舊病不復發,新病不趁虛而入,只要身體健康,比甚麼都重要。
我非常感激妻子,也非常感激給我帶來棉褲的人,雖然我不知道他是誰。在這樣特殊的年代,這樣特殊的環境,人性被嚴重扭曲,我們這些被專政的『牛鬼蛇神』,就像瘟疫一般,避之猶恐不及,不准我們『亂說亂動』。我們也編成一個班,但沒有正式的名號,只把我們叫做『牛班』。我們的所有信件物件,都必須接受檢查。不過,新棉褲似乎傳達了一個明確的信息:並非所有的人都像軍代表那樣革命,同情心依舊默默地散發著熱和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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