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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紀實文學

荒誕歲月 (7)加護病房 (1)

【大紀元3月11日訊】與上一次被送入醫院病房,簡直無法相提並論。不過,再三考慮之後,我還是用『加護病房』作為題目,來敘述我遭受牢獄之災的所見所聞,和自己身歷其境的一些感受。

監獄這種地方,並不普遍,更不是隨便甚麼人想進去就能夠進去的。看舊的公案小說,被官府捕獲投入監獄的,不是汪洋大盜,就是謀財害命的惡棍﹔再就是冤情難伸的民婦。我自忖從不傷天害理,也不無事生非,更不與人結仇積怨,監獄這種地方,絕對與我無緣。只是,在文革這樣的政治背景下,在光孝寺大院這樣特定的環境,又偏偏碰上張代表這樣的軍人,『不普遍』變成了『普遍』,『不隨便』變成了『隨便』。我意想不到,但也無話可說——說了也白說。

一九六八年八月十日上午十時左右,我正在大殿前榕樹下與一些同事閑聊。忽然從大殿左側,竄出十來個全副武裝的『工人糾察隊』,為首的一個青年工人,手持半自動步槍,冷冷的槍口指著我的肚子,口氣十分生硬的說:『你對解放軍有刻骨仇恨!』我立即回應:『我沒有仇恨。』青年人愣了一下,遲疑地說:『沒有仇恨?哪……』另一個五十來歲的漢子在旁邊說:『不要跟他囉哩羅嗦,帶走!』

這種場面,我在現代劇或電影裡見得多了。凡是國民黨的軍警特務緝捕共產黨的革命者,無不千篇一律地要大聲吼出這句台詞:『不要跟他囉哩羅嗦,帶走!』我有些奇怪,舞台上的情節,怎麼搬到台下來了?其實,中國人是天才的摹仿者,舞台上鬥爭階級敵人,戴高帽,掛黑牌,挺新奇的,各地就照搬。因此高帽滿天飛,黑牌遍地掛。北京的紅衛兵口唱『語錄歌』,腳跳『忠字舞』,首先把自己學校的校長活活打死,各地也紛紛照搬,又有多少校長教師死於非命!

你們這十來個荷槍實彈的人,來勢洶洶,嚇不倒我。光天化日之下,你們既沒有擺明身份,也沒有軍管會的任何證明文件,吼一聲『帶走』,就能把我帶走嗎?我腦子急轉了一下,不必跟他們硬頂。周圍都有人,諒他們不敢動粗。如果我硬頂,必有一翻糾纏,反而為他們製造『意外』或『失手』的可能,對我更不利。於是,我決定跟他們走。

他們押著我,並不朝大院外走,反而穿過宿舍樓的走廊,轉向西操場的第二排練場。我立即明白他們的意圖。武鬥期間,第二排練場是夜間警衛連絡中心,設有一台報話機,南與本大院前樓,東與東大門外的電影機械廠,北與市第一人民醫院,用報話機互通消息。預防被人竊聽,我們還設定一些簡單的暗語。大院防衛小組不知從哪裡弄到一些手槍和手榴彈,有些就藏在排練場大鏡子旁的壁櫥裡。我參加過多次夜間值班,最緊急的夜晚,也曾把手槍和報話機放在桌面上,以防萬一。停止武鬥,我們的夜間值班也自動取消了,我也再沒有到過排練場,也不知道手槍和手榴彈作何處理。現在他們把我押到排練場,搜查了半天,找不到任何一件武器,下不了台,正不知如何是好。

忽然,他們橇開一處地板蓋,發現裡面有許多紙灰,就喝問我:『好大的膽子,你在這裡秘密燒燬檔案!』我立即反問:『你們怎麼知道是檔案?』那個五十來歲的漢子,就是剛才說『不要跟他囉哩羅嗦』的那個漢子,一言不發地走過來,稍稍貓腰,突然對我上腹右側猛擊一拳,又有人從後面踹我一腳,把我打倒在地板上。我立刻意識到,再不吭聲,他們會繼續毒打我。沒等那漢子抬腳踢我,我忍痛喊叫一聲:『打人了!』這一喊果然有效,為首的那個青年人,一步跨過去,擋在那漢子前面,他不得不把抬起的腳放下,倖倖地喝道:『看你再不老實!』

我可以作出判斷,這十來個全副武裝的『工人糾察隊』,絕不是鐵板一塊。有人恨不得把我痛打一頓,也有人分明在保護我,這一點也不奇怪。軍代表要一碗水端平,對廣州對立的兩大派,至少在表面上不能有偏輕偏重,奉命組成的『工人糾察隊』,兩派的成員都有,不是同床異夢,也是貌合神離。受軍代表指派出來『執行任務』,遇到觀點相同或相反的人,自然就會有不同的態度。這固然是中央極感頭痛的所謂『派性』,我倒是覺得,有點派性不是甚麼壞事,至少可以相互制約,減少一些胡作非為。

我有腰腿痛病,平常彎腰轉身都有困難,現在挨了一拳,又被踹了一腳,倒在地板上一時起不了身。那為首的青年想扶我起來,我說我腰腿有病,不要動我,讓我再躺一會兒。這裡抓不到我的任何『辮子』,張代表又急忙籌劃著下一步的鬥爭。我當時並不知道下一步將會發生甚麼事,我和『工人糾察隊』,都被撂在排練場裡,好像被人忘記了。

到了下午兩點鐘左右,『工人糾察隊』撤走,我被帶到大殿裡來。從早上到現在,我滴水未進,口乾舌燥。我知道,張代表既然決定要整我,『戲』才開幕,不會很快收場。我必須保持鎮靜,盡量減少消耗體能,以應付可能更加險惡的環境。

一進入大殿,我就掃了一眼。來的人好像不少,全都站著,有的靠前些,有的靠後些,並不整齊。我好像也感覺到,院裡對立的兩派都來人,多數派來的人多,大多站得靠前些﹔少數派來的人少,都站得靠邊靠後些。我和大家面對面站著,十幾秒鐘毫無動靜,有點冷場。後邊有人喊了一句口號,好像是『打倒甚麼甚麼手』,我一下沒聽清。隨後,少數派的那個頭頭從後面走上來,在我的左側站住,並對我喝道:『把手伸出來!』

我想,大庭廣眾,諒你不敢對我動粗。我剛把雙手伸出去,那頭頭就將一瓶墨汁,澆在我左手上,我急忙把手收回,墨汁全潑在地上。突然,我的後脖頸受到重重的一擊,回頭看了一眼,見是那個姓牛的舞蹈演員,原來在我背後偷襲,用『掌刀』狠狠一劈。我覺得腦袋嗡地一響,兩眼金星四濺,不自覺地兩手抱頭,連忙蹲下。我好像聽到有女人叫道:『不准打人!』

不等我站起來,又有兩個小青年急急走上來,用準備好的一條繩索,打著活扣,一下就套在我脖子上,要將我捆綁起來。忽然又上來兩個人,一左一右攙扶著我站了起來,好像在幫忙捆綁我,其實,又把我脖子上拉得太緊的活扣,盡量鬆開。

捆綁完畢,兩個小青年又押著我走出大殿,在正中大門外石板台階上站定,台階下一個年輕的解放軍,拿著照像機準備給我拍照。他顯然是個新手,拍了兩張,忽然停下,好像覺得不對——我站在台階上,對我仰拍,形象顯然高大——於是,他又擺擺手,反掌往下壓。兩個小青年會意,硬按著我跪下,我又順勢低下頭,不讓他拍到我的臉。年輕的解放軍連喊兩聲『把頭抬起來』,我故意不睬他。忽然又過來一個人,從後面揪住我的頭髮,使我仰面對著鏡頭,才最後完成這個『受私刑』的鏡頭。我非常氣憤,這樣拍下來的一張現場照片,大可以拿去向上級邀功。但你們也許想不到,會是你們胡作非為的罪證。

我又被押到前樓大門旁的傳達室,這時才發現,我兩個膝蓋都磨破了,血慢慢滲出來,把褲子的膝蓋處染紅了。小時候在鄉下,蹦繃跳跳,容易摔跤,摔破膝蓋,也記不清有多少次了。有時,摔得厲害,膝蓋擦掉銅錢大的一塊皮,流血了,也沒有哭。奶奶在我流血的膝蓋上滴了兩滴煤油,又在我小屁股上輕輕拍一巴掌,說:到外面玩去,小心點,不要摔跤。後來長大了,沒有摔過跤,也沒摔破過膝蓋。如果不是在大殿門口石台階上被強按跪地,絕不會磨破膝蓋。

傳達室裡只有一張凳子,梁姨(專職門房傳達)見周圍沒人,讓我在凳子上坐下,並讓我喝下大半碗涼開水。她一句話也沒說,站在門口守著。我也沒說話,只在心裡感激她。我仍然被捆綁著,也無法揣測將會怎樣來折磨我。我沒有害怕,剛才梁姨偷偷給我喝了一碗水,好像一股清泉,滋潤了我煩躁的心田,使我可以沉靜下來,回顧一下自己二十年來走過的這段路程。

我一直相信,解放軍是『為人民服務』的,是可以信賴的革命武裝。電影故事片《董存瑞》、《上甘嶺》,曾經激勵過我。長篇紀實小說《歐陽海之歌》,鼓動我寫作的翅膀,甚至高玉寶的《半夜雞叫》,也展示了『文化軍人』的美好前景。現在我要反問自己,對解放軍到底了解多少?

我當然知道,幾百萬軍隊,不可能要求每個軍人都是模範,更無法保證沒有老鼠屎。不過,如果老鼠屎太多了,難免要壞了一鍋湯。我不說在我們大院裡執行軍管任務的張代表,是一粒老鼠屎,他的所作所為,都是他的上級支持的。他的上級,還有上上級,從上到下,都支持現在這一整套方針、政策、做法。軍管是當今的太上皇,可以發佈公告,未經審判,取締他們認為是『反革命』的民眾﹔可以公然開槍,射殺他們認為『不服從命令』的青少年學生﹔可以任意揪鬥他們認為應該揪鬥的人。

十八年前,我也和許多熱血青年一樣,自願投奔解放軍,成為一名革命軍人。那時中華人民共和國還沒有成立。我在家鄉的縣城讀書,最感不便、甚至可說身受其害的是物價暴漲。百萬、千萬、乃至億元面額的新版鈔票,一夜之間頓成廢紙。對國民黨政府完全失掉信心的同時,『解放區』就具有無比的誘惑力。我正是抱著一種朦朧的個人追求,冒險投奔解放區的。

一切進行得非常順利,很快就成為一名解放軍,身穿藍色軍裝,頭戴五角帽,一日兩頓大灶,一夜六十里行軍,適宜的地點和時間,就停下來唱唱歌,扭扭秧歌舞。一群年輕人,來自五湖四海,雖然飯總不能吃得飽,但相處融洽,日子過得相當快活。

一九五0年三月,我以一名革命軍人的身份,被保送去廣州,進入華南人民文學藝術學院戲劇部深造。我在這裡認真學習,像一塊海綿,吸取各種新鮮的知識﹔我刻苦工作,帶頭參加許多文藝宣傳演出活動,很快就被吸收加入共產主義青年團﹔我沒有流露出革命軍人的優越感,在同學中平等待人,相處甚歡,還意外地得到一位海外歸來的女同學的愛情。要說得意,這個時期,恐怕是我一生中最感得意的了。

一九五一年參加土地改革運動,對照政策,我老老實實自報『地主家庭出身』,覺得自己這個革命軍人突然矮了半截。在『消滅地主階級』壓倒一切的政治攻勢面前,我感到極大的壓力,抬不起頭。父親是一名鄉紳,私立小學、中學董事長,沒有想到竟然被鬥爭後處決。這當頭一棒,幾乎使我難以自持。陶鑄提出『依靠大軍搞土改』,我雖然被指定為學習組副組長、土改隊副隊長,但那位半文盲的解放軍連長的幾句話,已經令我不寒自慄。他瞪著我說:『我告訴你,我是共產黨員,你是青年團員,我是組長,你是副組長,我是僱農,你是大學生,不管怎麼說,你都得服從我。』我算甚麼革命軍人?我第一次嘗到『秀才遇著兵,有理講不清』的滋味。

一九五五年『反胡風』運動,震驚全國文藝界。胡風三十萬言的『意見書』,被視為與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唱對台戲。前者作為供批判用的材料,後者是黨的文藝方針政策的文獻,我都讀過,沒有覺察出有甚麼對立的地方。更何況,我根本不知道胡風為何許人也。只覺得人民日報上的『按語』非常嚴厲,把胡風定性為『一個明火執杖,暗藏在革命隊伍內部的反革命集團』。畢竟這件事距離我太遙遠,等到有一天,我所在單位的一位主要領導,忽然被隔離審查,才使我大吃一驚。經過一年多的『肅反運動』鬥爭,這位『延安老幹部』才被釋放回來,說是『搞錯了』。把一位參加過『延安文藝座談會』的老幹部,隨便懷疑是『胡風份子』,是大水沖了龍王廟,還是有人蓄意陷害,我無法分辨,也無從追究。

胡風被判入獄,中央又提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新方針。我心裡有些疑問,怕不是裝飾著花環的陷阱罷?不久,我的疑問就有了殘酷的答案:我前後工作過的兩個文藝雜誌編輯部,所有編輯人員,幾乎全軍覆沒。我雖然沒有掉下陷阱,還是嚇出一身冷汗。從此,更加夾緊尾巴,不敢放言無忌。不是信得過的朋友,絕不隨便說話,更不苟言笑。久而久之,連笑的本能也退化了。

大躍進時期和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我有幸深入農村,親歷各式各樣的曠世奇觀和災難,親耳聽到一位老農民無限感慨地說:『社會主義是這樣,共產主義想就知。』這是一次不可多得的啟發教育,從這時開始,我學習用自己的眼睛看,用自己的耳朵聽,用自己的頭腦想。這個過程當然十分痛苦,但也逐漸看到某些真相,明白某些事理。

我被扔在傳達室,好像被人忘記了。不過,我自己很清醒,我仍然被一條繩索捆綁著,我被強按著跪地,膝蓋磨破流血了,我被打過、鬥過。除了好心的梁姨剛才偷偷給我喝了一碗水,整整八個小時,我沒有吃過一口飯。

下午五時許,來了兩個年輕的軍人,把我押出大門口,走到一輛解放牌大卡車旁邊,對我喝道:『上車!』我說:『我被你們捆綁著,怎樣上車?』他們兩人相互看了看,一人先跳上車,抓住繩索把我往車上拖,一人在下面幫著往上推。上了車以後,又一左一右抓住我的胳膊,把我的胸脯抵壓在駕駛室後面的擋板上。我剛站定,車就開了。

卡車開出光孝路,左轉彎朝中山路一直往東開去。一路上,看著街道兩旁不多的行人,駐足抬頭觀看,車子又好像開得特別慢,我的感情很複雜,不僅有『遊街示眾』的羞辱,也有被押赴刑場的慷慨。三十分鐘後,車子開進沙河路警備司令部的大門,我被交給了一位軍官。

軍官為我解開繩索,讓我在水龍頭洗掉手上的墨水跡,還給我一枝藥棉,沾上紅汞塗抹膝蓋的傷口,然後才對我說:『如果真的犯了錯,想明白了,說清楚,也就沒事了。』我當然明白他說這些話的用意,安慰我,讓我情緒平靜下來,不要一時想不開,發生意外。無論如何,是一番好意。我還不至於那麼傻,這點羞辱就受不了。

軍官又讓我上了一輛吉普車,他坐在駕駛員右側的座位上,車子就開出大門,朝中山路往西而去。我不知道要把帶到哪裡去,又不好問,即使問了他也不會說。管它呢,總不會把我拋在荒郊野外罷!車子一直開到中山八路的西村,枴了個彎,在一個大鐵皮門口停了下來。

後來我才知道,這是廣州最大也最老的西村監獄。

7/3/03(//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