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前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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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的一段時間,大家或三五相聚,或一二私談,書生意氣,倒也十分快樂。
年底某晨我前往圖書館,途中見楊紅蔓偕一外國女子迎面走來,我覺得那女子在哪見過,一時又難以憶起。雙方接近時,楊紅蔓說:「新詩友來,還不快快問候!」見我尚未反應過來,又說:「這就是我常說的瓦娜呀!」
我這才想起,楊紅蔓多次講過瓦娜,說她一直想來,只是數月前與男友告吹心情一直不快。
我早起後一直思考的是:中國歷代王朝的衰落期為啥都濫發貨幣,金融混亂,心中盤算去圖書館查閱些資料,故而見她們時,竟不知如何講話,只得應付說:「哦?你們外國人,也喜歡中國古典詩句?」
瓦娜婉而一笑說:「我怎能成了外國人呢?我不是正宗的中人國嗎?我知道的我家高祖的高祖就是中國人呢?家裡現在還掛有他的手寫的中堂哩,很有些顏魯公的雄渾蒼勁。」
我說:「好像在哪兒見過你。」
瓦娜說:「我也有同感。」
我努力回憶,終於想起,二月十六日下午在西單民主牆前見過她。
我說:「春天,西單民主牆下抓人,你在吧?」
瓦娜說:「在呀!好恐怖喲!幾輛大卡車裝滿警察,皆全副武裝,將那些散發《北京之春》的三個中年男子強行押走。」又說:「我想起了,當時你離那些拎麻袋散民主雜誌的人不遠呀!是嗎?」
我說:「對,我記得警察搶外國人的照像機,強行取走人家的膠卷時,你還被撞了。」
瓦娜說:「我被撞一下算什麼哩,那些被抓的哥哥還不知要坐多少年監獄哩。」
楊紅蔓說:「專制之下,無理可講。」
接著我們就談一些詩詞的事。
不久以後,瓦娜來入詩社,還起了個很好聽的雅號:「西域文妃」。
就在快放寒假時,張武聯繫的倒賣羊毛、羊皮的事也成了。詩社因之而不感到經濟拮据,每月按時往步木真家寄錢、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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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過後,天氣仍然奇寒,一到風口,便立刻感到面遇刀刮,黃沙塵土,聯合飛揚,使人生厭。一天,馬剛、李鐵山、王雯麗、金芙蓉等幾個人來玩,被凍得抖抖嗦嗦,三、五言後,知道她們去西單、王府井逛書店的,順便過來。
中飯是在大食堂吃的,師大與北方多數學校一樣,學生伙食都是糟糕透頂的,自晚秋至孟春,無非是三大名菜--大白菜燒肉末、蘿蔔燒肉末、土豆燒肉末。
那些大白菜都是些爛黃葉子,蘿蔔老得像小樹棒子,土豆皮上的泥巴跑到碗裡是常事。菜中無油,摻些黑醬油,簡直都如污水垃圾一般,米飯粗糙得連受降城外的沙子也不如。
吃飯時,金芙蓉大罵食堂的人豬狗不如。
我說:「不能盡怪他們,罪惡的根源都在上頭。就像抓西單民主牆的人,警察個個凶神惡煞的,並非他們本性如此,是上面毒化起了作用。」
李鐵山說:「那就是司務長該殺。」
王雯麗病體未康,只是胡亂吃了幾口就完事了,說:「該千刀萬剮的是那些當道者呀!什麼事都仗勢欺人!」
馬剛說:「嚴濟慈二十年代在你們江蘇的南京金陵大學讀書,每天上午還有一杯免費的牛奶。」
我說:「這怎麼能比,那是教會的學校呀!師大是共黨的學校呀!骨子裡的東西有天壤之距哩。」
金芙蓉又是一陣痛罵,大家倒也感到痛快。
飯後,大家無非還是談些詩詞、歌賦。
李鐵山說:「這學校伙食糟糕的根因與石壕村百姓苦難的根因,是一樣。從前我曾迷戀於田園派的作品,現在最鍾愛老杜的三吏三別了,而其中《石壕吏》更是愛中之愛。
清朝詩論家仇鰲評得好,他說:『古者有兄弟始遣一人從軍,今驅盡壯丁,及於老弱。三男戍,二男死,孫方乳,媳無裙,翁逾牆,婦夜往。一家之中,父子、兄弟、祖孫、姑媳慘酷至此,民不聊生極矣!當時唐祚之岌岌之危哉!』
我想,學詩若不學老杜這樣的心性,那有什麼意義呢?」
天色本來陰沉,又因剛才一陣忿激,加上李鐵山一席肺腑之言,大家都感到極端壓抑,好久沒有人說話。不一刻,就相互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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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過了燕趙冷酷的寒天,人們又碰到緩緩春氣。
大約在六月上旬,我們又在海棠叢下聚了一社,這次唐英、徐文皆因與男友鬧彆扭,沒有來。別人告訴我,說楊雪貞患肝炎,休學一年,木子萍上街被車撞傷,目前在養傷,張武在陪護她。也沒有到場。
王雯麗看上去仍有些病弱。聊天中,我說:「瓦娜活潑好動,真有些洋人的個性。」
王雯麗說:「這是錯覺,洋人中性情沉靜,多愁善感的人必定不少,不見得外向好動的個性是他們的主流。你看盧梭的文章,充滿了憂心愁情,那《魂斷藍橋》中的女主角極盡了沉靜深情的心性。」
馬剛說:「從電影上看,西方人就是放浪形骸哦。」
王雯麗說:「這是現代傳媒的負面效應。西方人,就拿美國人來說,科技那麼發達,產品質量那麼優良,若非許多人勤奮於科研,專心於工作,怎麼能達到那樣的水準呢?就是人家談對象,不過是自由選擇的機會與次數多些,一旦走入家庭,多數人還是彼此忠誠的。就是上街、旅遊,也是雙雙對對的居多。誰知一班淺薄的中國青年,只看了電影,或只看了片面的介紹,遂深以為美國是酒巴、舞女、裸胸、放蕩的天下。大錯特錯了。人家的社會真要是以此為主流,那航天飛機,只能永遠停在地上。美國女性中杜十娘、林黛玉那樣忠貞多情的人很多呀!」
李少川笑道:「你怎麼知道得如此多?」
王雯麗:「別無它經,惟多讀加多思而已。這多思尤其不能缺失。」
鮑士奇說:「是啊。你們看雨果的書,便知道西方文化精英的良知是什麼樣子。我每讀《悲慘世界》,無不為之感動。有人別有用心,以西方社會邊角的一些現象,否認人家的偉大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是婦道人家的做法。」
古麗、水芳、楊紅蔓、金芙蓉、瓦娜等立即反說:「你這言論,歧視婦女,好像婦女都是歪曲誣陷之徒。」
金芙蓉又說:「現代女權主義者首先要算帳的就是你這樣的人了。」
鮑士奇笑著道了歉。
王雯麗、李鐵山、馬剛此時在一邊講解杜詩。
王雯麗說:「我前日看了一本《杜詩言志》作者是晚清泰州的一位無名氏。解得真切,將老杜一腔憂鬱憤懣,忠義正直之心,闡發透徹。」
馬剛說:「解杜解得好的,多了。」
李鐵山說:「《杜詩言志》循杜工部忠義之心,秉史遷、子建之辭力,使人開卷而深知杜工部憂國愛民痛恨群小,然而諸多地方牽強附會,此其不足也。」
這時古麗說:「今天詠春之作已整理好。」接拿過細看一下,覺得除瓦娜的稍好,餘皆平平,沒有新意。瓦娜的那首《詠仲春》道:『零落飛花逐軟風,芳桃菲杏正宜人。棠前燕語青籐茂,水上純香細雨濛。隔徑幽吟長興笛,分亭慢響古銀箏。裁開池水輕飄絮,挽住春心一片真。』底下有一行小註云:『我以為en與eng應可通用,因其於聽覺大體相似。古時詩韻之細分,失之嚴格了。』」
此時我忽然想到,剛才我們吟詠時,南邊徑外有悠揚笛聲,西邊另外亭下有清幽箏響。我們其他人都未得此入詩,瓦娜卻細羅詳密,舖陳細膩,實為難得。我們幾人竟將如此美妙之意境漏掉,實在可惜。
大家散了後,我心懷遺憾,又獨自一人立於海棠叢下,回味瓦娜的詩句。頭上青籐附滿棚架,少許雨露,隨風零落,海棠花果分外清香,廣場兩邊園林中桃、李芳緋,杏吐丹霞,清氣沁人肺腑。剛才箏、笛之聲已沉,四周唯有清新一派。@(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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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