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海棠詩社(10)
(續前文)
李夫子寫的是一首《浣溪沙》:「萬樹枝頭露自涼,風來風去總心傷,長吟不斷望西方。黃土隴中誰論古,夢中把酒對斜陽,一人只自訴愁腸。」
還附有一行小字:本人不善詩,呈小詞一首,以悼念我馬兄。
楊少山寫的是一首短賦:「春花艷兮春氣深,我念故友兮心沉沉。曾把酒兮橋頭,今何處兮尋故人。春風疾兮拂橋,來與悼亡兮感我曹。蒲柳無情兮自搖搖,將我悲心兮猛撥撩。遭不側兮天無情,難相忘兮淚滿襟。煙波粼兮淚瀅瀅,似有智兮知我心。人如朝露兮難久長,友誼珍貴兮應無疆。再相逢兮於何日,共把酒兮浴梅香。」
古麗寫的是七絕:「明湖首社悼人亡,燕地甘南煙色茫。但願春風解我意,輕搖墓樹達哀傷。
古麗突然提醒我,說:「你自己的呢?小江蘇。」
我定了定神,說:「你字好,幫我記下。」然後緩緩開口:「五古,悼回族健行長兄。」
古麗說:「看來是長篇了。」一邊埋頭記錄。
我復開口說道:「黃河經隴甘,滋育厚黃土。天公不作美,千里少谷樹。馬兄名健行,自小生此處。常受饑寒欺,雪落無棉褲。土屋漏冷風,飛鳥怕來駐。父母雙疾殘,年少無人助。披星常入野,風雨無所懼。停下砍柴刀,便尋書中趣。愈困愈奮發,踏上學府路。勤勞送日月,讀遍書四庫。可惜居窮鄉,小病成大故。萬里隔千山,哀傷向誰訴?」
我還在搜腸索句,旁邊步木真說:「小江蘇,別再難為自己了,悼亡詩重在感情之真摯,而不在辭句之雕琢。」
我說:「的確,再沒有甚麼好續的了。」
這時,巴桑大哥發話了:「我與馬兄有數年同窗之誼,深知其為人忠厚仁義,孟夫子所言的大丈夫的品格桂冠,授予馬兄,是適得其所。他要是活著,再過幾十年,一定會有大的造就。可惜貧困落後的環境亡其生命。他也算是死於非命了。我們的悲痛,恐怕非三言二語能說盡的。我想悼念馬兄健行,非得用一篇古體不能盡傾我的感傷。小新疆,你幫我記下吧!」
古麗點頭默許,兩船人屏息寧神。巴桑大哥慢慢地說道:「甘南一片黃顏色,風動沙塵常如織。雨來滿地黃泥湯,旱時大地開大裂。」
金芙蓉插話道:「環境之惡劣躍然紙上。」
古麗抬眼望巴桑,表示在等待下文。
巴桑大哥接著說道:「日月悄自輪流轉,馬兄生在涸河畔。六歲啼血失雙親,乳口飽嚐世離亂。」
這時另一船上的王雯麗說:「黃土地的女兒,落地便遇險厄,是人間的大不幸啊!」
巴桑大哥,擰緊的眉頭漸漸舒開,接著說道:「孤身挨戶乞千家,草邊樹下望月芽。夜夢常常呼父母,醒來月照一孤娃。稍長即入雙殘門,侍奉養父母情真。一碗濁水老先飲,入夜書聲伴油燈。春耕田野留足跡,夏日河邊汗氣蒸。黃土高原總無情,一年四季冷冰冰。弱骨耗盡一生力,強忍秋冬寒氣侵。」
巴桑停下,又陷入思索之中,李成德在那邊船上說:「自古英才,多有磨難,已是定論了,而那些官府祿蟲,公子王孫,花天酒地,終日荒淫,卻能長命,真是令人切齒!」
巴桑說:「這只是一定時期的歷史現象,待將來主權回到人民手中,富壽自然歸普通人了。」接著說道:「苦讀不負用功人,高歌踏上學府路。忠義自能催奮發,馬兄志在握經綸。一日兩餐餓肌膚,風前月下不離書。讀到秦檜大賣國,咬牙出血怒氣呼。冬梅白雪情意重,常向書生展嬌容。梁父長吟深夜裡,時時思索大同途。不忘父母身殘疾,踏雪返鄉情意急。誰知一病永別離,魂駐高原千人泣。舊時對酒論長纓,常欲待時舉旗旌。天地如此不仁厚,滅殺英才可詛咒。昆明湖畔落春芳,舟中心裡溢哀傷。眼前煙波騰愁緒,雲天看我淚滄滄。」
至此,巴桑大哥淚流滿面,悲哀籠照兩船,另一船上隱隱還有女生的哭泣聲。沉悶持續了許久。
李夫子說:「生命無常,自古定論,我看各位還是節哀為重。」船兒繼續遊蕩,慢慢地氣氛活躍了。王雯麗接著李夫子的話說:「是呀,說不準哪天輪到我接受上帝的召喚哩。」又說:「《紅樓夢》中大觀園的姑娘小姐們結詠白海棠詩社,每人皆有雅號,我們何妨效從她們!」
唐英第一個想好,說:「我家住在群山之中,就叫山中惠好了。」
楊雪貞說:「我叫洱海漁翁,如何?我少小在洱海西濱長大。」
李夫子說:「不見得都要以故鄉特性命名,各取所愛吧!古人起名以定性,立字以表德,至於號,主要是自稱自賞的。比如曹雪芹、字芹、號雪芹等等……我叫長白逸氏吧!」
步木真說:「我叫草原沙鷗吧!」
楊少山說:「我就叫少山吧!」
劉朗說:「我還是叫劉朗為好。」
醉仙說:「我也來個東施效顰,改綽號為大號,就叫醉仙啦!」
馬剛說:「我叫河西居士吧!」
金芙蓉說:「我叫遼東山妹吧!」竟獨自笑了。
王雯麗說:「我叫南川樵夫吧!」
徐文說:「我叫湘西遊俠好了。」
古麗正忙於記錄。巴桑說:「小江蘇,小新疆,你們倆的呢?」
我說:「我就叫蘇北天民,如何?」
古麗說:「我也落個俗套,我家在阿爾泰山就是金山南麓,就叫山南牧童。巴桑大哥,你的呢?」
巴桑說:「我步柳湘雲後塵吧!她叫枕霞舊友,我就叫雪山舊友吧!」
漸漸,悲哀悼亡的氣氛完全隱退,大家都在尋找歡快的話題,當然談話總是在靠近的兩個人之間進行。
古麗問我:「蘇北天民,你的家鄉有大山與草原嗎?」
我說:「沒有,我們那裡是典型的平原,像地毯一樣的平原。」
古麗說:「我家鄉山峻溪清,草野遼闊。春、夏之時,山頂白雪皚皚,山腰林木蔥蔥,山麓草肥花盛。千萬數綿羊,隱現於草野之中,遠望如點點白花。飛鳥亂鳴,水流清澈。如詩如畫的說法,恰如其份,你的故鄉的景色如何?」
我說:「蘇北平原,每逢春、夏,林木茂盛,花自芬芳,河中鵝、鴨游戈,枝頭百鳥爭鳴,禾田皆似巨大綠毯,湖光映襯青翠蘆蒲,也很動人哩。」
突然問:「山南牧童,你們維族過去有沒有擅長漢學漢詩的人呢?」
古麗說:「這要讓我想想再回答你。」
趁她思考的空兒,我開始聽周圍人的談話。
金芙蓉對步木真說:「我將來要找一個老舍那樣的人做丈夫,我們滿族人真了不起,光大文學家就出了許多,曹雪芹、老舍都是我們女真人的驕傲呀!喂!你將來找個何等樣的丈夫?」
步木真只是笑了笑,沒有回答。
馬剛對醉仙說:「我很佩服薩都剌的人品與文才。做官時總為百姓著想,這當然是腐爛的權貴階層容不得的,最後逼得他只好寄情山水,以筆為矛。他還是個和平主義者,激烈地反對不義戰爭,他寫過這樣的詩句:『上天胡不呼六丁,驅之海外銷甲兵。男耕女織天下平,千古萬古無戰爭。』他寫牧民生活活神活現:『牛羊散漫落日下,野草生香乳酪甜。』這樣的意境,令人嚮往?他的金陵懷古,更是叫絕,寫盡了人世間真相。百代遞嬗,如夢如煙;而江山依舊,冷漠無情,怎能不令人感慨萬端?」
這時醉仙激動地背誦起薩滿都的詞來--「六代豪華,春去也,更無消息。玉樹歌殘秋露冷,胭脂井壞寒蛩泣。……到如今,只有蔣山青,秦淮碧。」
又說:「哦,去年我遊覽金陵莫愁湖,其中有一幅好對聯,就是從此詞翻出。」
馬剛說:「哪幅對聯?」
另一只船上的王雯麗插話說:「我說與你聽,行不行?」
馬剛呵呵一笑,說:「洗耳恭聽!」
王雯麗慢慢說道:「上聯是這樣的:『江山石頭,抵不住仙流塵夢。桃葉無蹤,柳枝何處?轉羨她名將美人,燕息能留千古韻。』下聯是:『問湖邊月色,照過來多少年華。玉樹歌殘,金蓮舞後。收拾這殘山剩水。鶯花猶是六朝春。』錯了沒有?」
王雯麗身邊的唐英說:「你的記性真好。」用手撫王雯麗的肩膀。
劉朗開始說話了,我正要細聽,古麗推了我一下,說:「好,我想起來了,元朝後期,有個維族人,叫貫雲石,寫得一手好散曲,還有個馬祖常的,也是維族人,寫得一手好詩,又心底善良,最關心民間疾苦。還有個不知名的女詩人,你道是誰?」
我說:「維族還出過用漢文寫作的女詩人?我太孤陋寡聞了。」
古麗說:「就是《紅樓夢》裡寶琴講的那個小女子呀!才十四、五歲,她的漢詩我還記得:『昨夜朱樓夢,今宵水國吟。島雲蒸大海,覽氣接叢林。月本無今古,情緣自淺深。漢南春歷歷,焉得不關心。』此詩情意深長。」
我說:「你怎麼知她是你們維族人呢?」
古麗說:「薛寶釵的妹妹寶琴講的呀!她說:『我八歲那年跟父親到西海沿上買洋貨,誰知有個真真國的女孩,才十五歲,那臉面和那洋畫上的美人一樣,也披著黃頭髮,打著耳垂,滿頭帶著都是瑪瑙、珊瑚、貓兒眼、祖母綠,身上穿著金絲織的鎖子甲,洋錦襖袖,帶著倭刀也是鑲金嵌寶的,會講五經,能做詩填詞。因此我父親央煩了一位通官,煩她寫了張字,就寫了她做的詩。』你說這樣的姐妹不是我的姐妹,是誰?你瞧,我像不像她?」
我望著古麗,只覺得如果頭髮是金黃色的,再穿載上曹雪芹寫的那各種衣飾,佩上倭刀,就和那女子一樣了。
這一天,我們玩到黃昏時刻。返校後,整天仍然是宿舍、食堂、圖書館、教學樓四點一線。讀書、講座,是大學生日常性的生活內容。有一天,我覺得心中有許多話要講出,周圍無人,故攤開紙筆,索性一下子寫了幾封信給「香山詩社」的另幾位友人。發出之後,暑假便開始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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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