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瀟雨蘭常常問我：「你記得哪天是我生日嗎？」 「你我第一次見面是哪天？」「我們第一次約會是在什麼地方？」「我們結婚的日子是哪一天？」看著我一臉茫然的樣子，她不高興地說：「沒有人記得我。我的生日祗有我外婆記得，連我媽也記不得。」這以後我卻開始留心記住她出生來到這個世界的日子。明天，10月15日是她的生日了，秋瀟雨蘭去花溪打電話，順便帶回來一盒生日蛋糕，並且買回來一斤油炸脆哨，她特喜歡吃這種油渣。我說了，今年這個生日，我要為她親自下廚做湖南桂東家鄉的荷包蛋。蛋，家裏還有，祗須去買點瘦肉作餡就行了。她生日的這天，我一早起來寫東西，忙於記下《夢巢啟示錄》（後來秋瀟雨蘭建議改名為《夢巢隨筆》）的素材，把這事撂在一邊了。秋瀟雨蘭見我半天毫無動靜，仿佛自言自語、略帶淡淡的哀怨說：「我自己給自己過生日。」她肚子餓了，等不得我，就自己去做生日麵。

不一會兒，麵食弄好了。她端個大品碗，堆了滿滿的一碗面招呼我。她自己呢？我見她從櫥櫃裏拿出一個不常用的大盤子，原來她是用來給自己裝麵的。這是一個琉璃色的綠盤，盤中一個老壽星，像通常所見一樣拄著一根掛著仙丹葫蘆的龍頭拐杖，另一隻手中托了一個仙桃，還有一頭象徵吉祥、平和的梅花鹿，還有「福、祿、壽」三個字。她把麵仔細裝入盤中，然後一面端詳著一面自言自語：「這是一個沒有詩意的生日的一份富有詩意的麵。」沒有詩意的生日暗示對我的一點怨意；一份富有詩意的可麵費我猜測，因為在我看來盤中的麵與平常的麵也沒有什麼不同，還不是放了那麼些佐料，如豬油、鹽巴、醬油、醋、蔥花、蒜、脆哨、花生米，另外還有煎雞蛋和辣椒粉，祗不過她特地為自己多煎了個雞蛋而已。「不懂？真是傻傻！」於是她開始對於這盤面為何富有詩意作番解釋。「你瞧，我今天特用了『福祿壽』的壽星盤，這是我自己祝自己長壽。面上兩個雞蛋拼成個8字，是雙『8』，兩個蛋黃是一個內『8』，兩個雞蛋白是一個外『8』，這個8字並不是那些市儈的八八八、發發發，而是意味著我二十八歲已經結束，已經滿二十九歲，進入三十歲了，這是人生的一個莊嚴的轉折期。周圍用番茄醬圈了一圈，番茄的紅色象徵喜慶、祥和，四周一圈翡翠色的青菜，象徵著秋瀟雨蘭永遠十八歲、十七歲、十六歲，永保青春！」她說這碗面不是一般的長壽麵，而是秋瀟雨蘭長壽麵，這是第一流的廚師水平，拿到市面上去，包管風行於世。

我從麵盤上抬起頭來，這纔發現秋瀟雨蘭今天換了一身裝束，她上身穿了一件雪白的T恤衫，裏面襯了一件美國式的白地藍花的花格尖領襯衫；下身穿了條深藍色的牛仔褲，包緊的褲身顯出臀部優美而豐滿的曲線，一雙白線襪和油綠色的磨沙反梆皮鞋，顯得青春健美，仿佛又退回去了十年、十一年、十二年，還是當年那個少女秋瀟雨蘭。

房東的女人小王來告訴秋瀟雨蘭，今天她在後坡上挖菜地，翻弄一堆枯敗的亂草時，發現了一條蛇，荒草拔開時它仍然盤在裏面一動不動。這是一條開始冬眠的蛇，這條蛇有鋤把那麼粗，渾身青黑色，小王叫人來把它打死了。剝了皮，剖腹後發現腹內有許多孕育著小蛇的蛇卵。長蟲的形象雖然令人厭惡，但它正在懷孕，秋瀟雨蘭說不該去打死她。而且她同我的屬相都屬蛇，今天是她的生日，恰逢一條蛇被人打死，她感覺似乎是某種不祥的預兆，心中一片陰影，整整一個下午一直悶悶不樂。

天氣熱了起來。飯後秋瀟雨蘭約我去散步，我們朝河灘走去。下坡的時候，見遠處陽光燦爛，風吹皺一河秋水，藍灰色的水面寬闊誘人。我們突然感到心裏癢癢的，決定下河游泳。秋瀟雨蘭一個人朝河邊走去，我隻身返回去取泳衣和拖鞋。來到河邊面臨寬水，脫光了衣服，換上游泳褲和游泳衣。陽光下，感覺河水的顏色變幻不定，剛纔的藍灰色現在變成了灰綠色。秋天裏，竟意外地刮著小南風，水波似的麻酥酥，暖洋洋掠過裸體和河面。風把河面吹得很乾淨，人和秋天一樣一塵不染。我們在水裏游著的時候，灰綠色的水映在眼裏又變成了碧青。你像條魚似的在水裏自由自在地呆著，真不想上岸了。

回來的時候，路邊倒下一株芙蓉花樹，趁無人看見，秋瀟雨蘭摘了紅白二色各兩朵芙蓉花。「這種花要用另一種花瓶」，她拭淨一隻乳色略呈淡藍的花瓶盛滿清水，帶著幾片闊葉的兩朵芙蓉花確實分外好看。她把它撂在開著三面窗戶的裏屋。我回頭看兼做小會客室的外屋，她前幾天在散步時採擷的幾枝莖很細、尖端上長著栗色的球狀物的草本植物，插在無水的黛青色的獸形瓷瓶裏，有一種說不出的秋韻。

秋瀟雨蘭今天游得很痛快，午餐時的鬱悶心情消散了，她說她今天的生日是在水上度過的，這是她從來沒有過的特殊的生日。而且今天感覺特別奇異，她聽見水上有一片音樂，她深信這不是幻聽，這是《出水芙蓉》的旋律。她在淺水區翩翩起舞，隨著水上的旋律跳起出水芙蓉。岸上無人。祗有我孑然一身的一個觀眾。晚上我們約了一個漁塘小姐來，等她的時候，我們將生日蛋糕點上一片小蠟燭，讓這位小姐同我們一起分吃生日蛋糕。夜空純藍如洗。一輪浩月當空。睡前秋瀟雨蘭口中念念有詞，在觀音菩薩面前燒了一柱香。

唐山出版社2001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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