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台愛滋真相調查之二:患者從確診到死亡僅40天
「好閨女,你過來,以後,娘無法給你梳頭了!你爹給你梳不好,娘給你把頭髮剪了吧!」
8歲的小女孩甜甜(化名),曾經與其他女孩一樣,有著一頭美麗的長髮。兩年前,躺在自家病床上的媽媽在自己生命最後的日子裡,「狠心」地剪掉了甜甜那一頭烏黑的長髮。從此,甜甜一直留著短髮——如果不是她穿著一身肥大的裙衣,看上去更像個男孩。
與天下所有的母親一樣,甜甜的媽媽希望自己的女兒漂亮,可她為什麼要親手剪掉女兒漂亮的秀髮?
這是一個生命接近極限的時刻,一個彌留之際的母親,對於自己留在人世間惟一親骨肉最無奈的關愛!
甜甜的長髮被剪掉不久之後,媽媽永遠地走了,只留下甜甜和極度痛苦的爸爸!
甜甜的媽媽是在34歲生日那天死去的,死於愛滋病併發症。如今,正在村小學三年級讀書的甜甜,也被確診感染了愛滋病毒!
甜甜的家在河北省邢台市沙河市冊井鄉張溝村,這是一個遠離城市的小山村。
2005年11月23日,記者第三次來到甜甜的家裡,看望這個靦腆而可愛的小女孩以及她的爸爸張記錄。
碎磚塊壘起的院牆、七八塊木板釘成的柴門,與兩邊鄰居家整齊的院子、房子形成非常大的反差。院子中間有兩間紅磚平房,其中的一間裡放著一個雙人大床,佔了屋子面積的三分之一。
甜甜的媽媽就是在這張床上死去的。如今,甜甜和爸爸也就住在這張床上。
甜甜的爸爸張記錄從箱子裡拿出一張白紙條,上面用紅筆寫著「愛妻,生於1970年10月10日,卒於2003年10月10日上午8時,享年34歲,冤死!」
甜甜的媽媽,一個農村婦女,是怎樣感染上愛滋病的?又是如何「冤死」的?一個年僅8歲的小女孩甜甜又怎麼可能成為愛滋病毒攜帶者呢?
甜甜媽媽的死亡之路
與她周圍大多數小朋友一樣,甜甜原本有著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
2005年9月初,張記錄曾經給記者寫來一封信,他在信中是這樣說的:
我和我亡妻在1995年結婚。婚後和其他人一樣,男耕女織,雖不富裕,倒也相安。1997年,我女兒出生,這無疑給我們家增添了歡樂和動力,我在外打工,妻在家料理家務農活,憧憬著未來的好日子。這期間我妻子雖說反覆有感冒、發燒、流鼻涕、體乏等症狀出現,女兒也經常反覆腮腺腫大、發燒,但這些都未能讓我們預感到災難的降臨,只以為是常見病而已。
直到2003年秋忙時節,我妻子口中生瘡,體困力乏,不思飲食,久治不愈。約在公歷9月15日半夜,我夢中被妻子叫醒,她說,確已感冒身體不對,是不是到醫院檢查一下。
第二天清晨,我同妻子一道到市中醫院檢查,化驗結果:可疑。後經介紹趕至邢台市疾控中心,初診為艾滋病,此後省疾控中心確診了。
當邢台市疾控中心的化驗結果告訴我們時,我和妻子都傻了,什麼話都不會說了,相對沉默,我們都明白,將會發生什麼。我的思緒雖然千頭萬緒,但我不得不克制自己,故作鎮定去安慰妻子,告訴她醫生說了,化驗結果不一定準確,並攜妻乘車趕回家中。
根據疾控中心醫生的建議,第二天我攜帶女兒前往化驗,結果禍不單行,女兒是艾滋病毒攜帶者。
(張記錄給記者出示了她們母女倆的兩份《HIV抗體檢測確認報告》。2003年9月24日,河北省艾滋病監測中心正式做出了這樣的確診報告。)
回到家中,妻子急切地問我:孩子怎麼樣。我不敢告訴她實情,只說孩子沒事。從妻子那鬱悶的眼神裡我看到她有了一絲安慰,而我的感情卻再也無法克制。不敢面對妻子,自己躲到廁所裡失聲痛哭。
「從確診到離開人世,也就40天。」
張記錄告訴記者,「在我妻子病重期間,她曾一度拒絕吃藥,因為她清楚地知道,她沒有生還的可能了——此病是絕症。我也知道她的另一個目的,就是不想為本不寬裕的家庭再添負擔。但是為了不應失去的生命和沒有希望的希望,我苦苦勸說我那苦命的妻子接受治療,也托人在北京地壇醫院詢問療法,但是結果都是令人失望的。」
在從邢台檢查回來後的20多天內,「我妻子還能在我的攙扶下上廁所,在院子裡坐一會。只是耳朵的聽力急劇下降,口腔症狀日漸加重。」
然而,霜降的那一天,「她對我和前來探望他的內弟說,自己感覺身上一點體力都沒有了。」
張記錄在信中是這樣寫的:
那天晚上,我牽著病床上憔悴的妻子的手說:「你與我說會話吧。」她望了我一眼,有氣無力地說,我對不起你,沒給你生個兒子。有機會再成個家,生個或抱個男孩,為了以後有人照應你,好好照顧甜甜。
面對善良的妻子,我第一次在她面前失聲痛哭,告訴她不要顧及我,保佑孩子。如果甜甜日後有什麼不測,你把我也叫走(因為孩子的事情她不知道,我又不忍把實情告訴她,增加她的思想負擔),而孩子的未來又是未知數,我雖然僥倖避過此難,而這個世界上已沒什麼事值得我留戀的了。有的只是生不如死,無絕期的恨。
沒想到這段話竟是我與妻子的生死話別,在剩下的日子裡,她已經臥床不起,而且已聽不到常人講話了,喉嚨也發不清音了,縱然有時看到她嘴裡在吶吶地說,但是什麼話我已聽不清了。大約農曆十月七、八、九這三天裡,也就是她離開的最後三天裡,我妻進食已相當困難,我熬製的草藥送到她嘴邊,她卻難以喝下。買的流食也只能靠我用湯匙從嘴邊慢慢送下。而且呼吸困難,喉中有痰,我曾示意讓她咳出,然而失敗了。
農曆十月初十這個令我終生難忘的黑色日子,不該發生的事情發生了:
清晨,我正為女兒做飯,忽然聽到妻子微弱的呼叫聲,我的心一下繃緊了,急忙趕到她身邊,發現她已奄奄一息:從喉嚨裡斷斷續續傳出似是「甜甜」聲,我忙把孩子叫到她身邊,告訴她,孩子在這,你放心,我不會讓孩子受到任何委屈。面對慢慢合上眼睛的妻子,我哭著叫著,你回來,你回來,你不要走,你不該走,我和孩子需要你。
然而,她,一個年輕的生命,一個善良的妻子和母親,一個有著許多未了心願的人,卻帶著對丈夫和孩子的眷戀,帶著滿腔的怨恨,離開了人世,終年僅三十四歲。
我淒涼地守在妻子身旁,任淚水無休止地流。抬頭望望窗外的天空,天蒼蒼地茫茫,天啊,我妻何罪之有!不該呀不該,我兒生來無辜,心底無罪。既生之何夭之,我又有何罪,卻生不如死。我叩地,我犯了何種天條地規,落得個家破人亡、妻離子散。難道去醫院生孩子錯了嗎?那可是救死扶傷的地方啊!」
甜甜的媽媽被愛滋病奪走了年輕的生命。那麼,甜甜的媽媽是如何感染上艾滋病的呢?
「媽媽是冤死的!」
「是醫院殺了我的妻子與孩子!」
軍人出身的張記錄,從櫃子裡取出一把匕首,這是他當年參加對越戰爭時從前線帶回來的紀念品。「如果不是答應了妻子臨終的托付,不是考慮我死後孩子沒人管,我早跟他們拼了!」
記者先後三次見到張記錄,這個漢子每次都淚眼汪汪,激動時拳頭捏得嘎嘎作響,感覺他快要爆炸了。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我們太冤枉了!」
「愛滋病傳播主要有三個途徑,性、血液、母嬰,已經確診我沒有這個病,從小生長在這山溝的妻子沒有可能接觸到有這個病的人,妻子的作風與為人在村裡是人人稱道的。」
「那麼,惟一的原因就是血液,她這一輩子就輸過一次血,生孩子時輸的!是醫院把愛滋病毒輸給了她,吃娘奶長大的甜甜也便被害了!」
對此,張記錄提供給記者的材料上是這樣寫的:
1997年9月18日上午,我妻子因分娩住進沙河市康泰醫院2樓16號病房,第一次交付藥費1000元,其間醫院進行了常規化驗,而後開始輸液。
血常規化驗得出我妻子因妊娠反應出現貧血,需要補充血液,於是醫院在農曆18日為我妻輸血800毫升(供血者姓王,因時間太久,名字記不清)。我們交付現金920元。
9月26日,農曆8月25日傍晚,我妻子出現分娩症狀,因難產,需做剖腹產。我在手術書上簽字後,於晚9點左右進手術室(手術醫生有王順英,主治醫師小馬——名字不詳,護士長韓仙梅,供氧師——姓名不詳,麻醉師——醫院臨時聘請,姓名不詳)。
23時30分左右,護士長韓仙梅抱著我女兒找到我,告訴我女兒於23時15分出生,並一同到一樓接生室稱重。
次日凌晨1點左右,我妻子從手術室推出,待常用藥輸完後,即輸上血液400毫升,交付現金460元(供血者為徐,名字記不清)。
七天恢復觀察期後,即農曆9月3日(公歷10月4日)出院,並補交醫藥費1000元。其間我女兒曾一度高燒,後經治療,方轉正常。
在生下女兒後,我妻子經常身體欠佳,易發燒,隨時間推移,逐漸飲食減少,身體虛弱,四肢無力、失眠。女兒身體也一直反覆感冒發燒,腮腺腫大,經多方治療,效果不佳。
2003年9月,張記錄的妻子與孩子被判了「死刑」!
為此,張記錄寫了四條理由陳述自己的意見:
那麼病源從哪裡來?本人認為,只有在康泰醫院住院期間輸血所致。
第一,住院期間,醫院曾為家妻輸血1200毫升(分兩次,前800毫升,後400毫升),且供血來源為私人輸血(王順英曾說過,咱有自己的輸血隊,都領有健康證的)。第二,我妻子身體自生下女兒後,一直欠佳,近期尤為嚴重,且症狀和發病規律、年限符合HIV。第三,醫院在輸血來源上屬違法採血和輸血,有此隱患,不得不疑。第四,我女兒身染此病,完全是由當時其母輸血或哺乳所致,這一點是不容置疑的。
綜合上述理由,本人認為,造成如此嚴重的人為傷害事故,完全是由康泰醫院在採血、輸血過程中不經檢驗、違規採血所造成,它使我的妻子和女兒的生命受到嚴重威脅,無情地剝奪了她們的生存權,使我原本和睦幸福的家,變得支離破碎,而我本人也面臨著被感染的可能,每天生活在生與死的恐怖之中。
張記錄曾經多次到這個醫院討說法。他告訴記者:「他們要我出示輸血單,我說這些都在你們這裡。後來我明白了,我們出院時連病歷都沒有。於是我一直向他們要病歷,但到現在也沒有要上。我們農民打官司怎麼能打過他們呀!」
到底是不是這樣呢?記者曾經兩次專程前往位於沙河市顯德旺鎮的康泰醫院求證,均被告知「領導不在」。後來記者曾經打電話給這個醫院,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工作人員告訴記者,「我們醫院血液管理非常正規,不存在任何問題。」
父女活著之痛
「千般苦難集於一家,千古奇冤降於一身,天地不公枉為天地!」這是張記錄寫在自己家惟一的一張全家合影照片背後的文字。
愛滋病不僅奪走了張記錄妻子的生命,剝奪了小甜甜的生存權,而且也隨時威脅著他的生命健康。
與此同時,「愛滋病綜合症」如同生化衝擊波一樣,在甜甜與她爸爸的周圍全面爆發了:
「人們像躲瘟神一樣的躲著我們。」張記錄說。
自從甜甜及媽媽的病情確診以後,「我們再怎麼捂也摀不住了,消息很快在村裡傳開,人們看我們的眼神都怪怪的!」
埋葬了妻子後,這個曾經在老山前線榮立過集體二等功的工程兵,首先失去了在附近選礦廠的工作。「我再解釋都沒有用,他們也在懷疑我,誰也不願意與我在一起工作。每月打工所掙的800元錢,本來是家裡最核心的收入來源,現在一分錢的來頭都沒有了。連孩子上學的學雜費都是賣了糧食才交上的。」
「一直想打官司,但是我現在連去邢台幾塊錢的車費都拿不出來!」
「想過出去打工,但是,我走了,甜甜誰來管?」
如今的張記錄是既當爹來又當娘。「知道孩子生病,所以不能讓她餓著呀!咱沒什麼好吃的,但要讓孩子吃飽飯啊!也沒有任何一個人願意帶這個孩子。自從甜甜娘去世後,連她姥爺、舅舅一家都很少來往了,甭說別人!」
張記錄每天除了操持家裡那3畝薄田,便只能一門心思做甜甜的「保姆」。他說,「也不好到別人家裡去串門,不好讓人家難堪啊!」自從妻子離開人世之後,他從來不在別人家裡喝一口水。其他的,就更不用談了。
「雖然不是咱自己造成的,但是與任何人接觸,都感覺低人一等。」
「人人都懷疑我。」
「別人家都是高高興興的過日子,自己卻搞得家破人亡的!」
「自己正值年富力強的時候,生活卻沒有著落了。」
「真是生不如亡啊!」
「想到這些真不想活了!」
他給記者的來信中說:
尤其嚴重的是,妻子離開之後,我和孩子成了村裡的新聞廣角、人們茶餘飯後的話題。女兒在學校常常受到其他學生的奚落。每當孩子回家告訴我說,「爸,他們都說俺有愛滋病」的時候,我的心猶如刀割,與女兒抱頭痛哭,然後違心地告訴她,甜,別聽他們胡說,不要理他們,好好學習。
孩子是單純的,我哄一陣子以後,她不再說什麼,但我心裡清楚,這都是這些孩子家中的父母議論我的反射而已,雖說他們表面上見到我不說什麼,有的還安慰幾句,然而從他們異樣的目光中,我感覺到,他們對我是心存芥蒂的。
人啊,父老鄉親,我理解你們的心情,可誰能理解我呢?
面對流言蜚語,我只能採取無奈的沉默,因為任何解釋都是蒼白無力的,沒人會相信你。只有隨他去說,做一個不是賊,卻像賊一樣過日子的人。什麼人格、尊嚴,丟掉吧,為了女兒,夾著尾巴做人,實在忍不住了,回到家中,關上門,對著亡妻的照片哭訴一番,然後告誡自己要忍耐,擦乾淚,不要說為什麼。因為古人有云:寂寞竟何事,徘徊只自知,誰為後來者,當與此心期。
有時我真的想抽刀與康泰了斷這份冤仇,然而想起孩子,我不能。女兒惟一的親人,惟一不嫌棄他的只有她的父親,她不能再失去我。
「沒娘的孩子像棵草啊!」
張記錄說:「最近電視上在演《大長今》,孩子愛看電視,看著看著就哭起來了,嘴裡喊著「媽媽,媽媽,我要媽媽!」我的心啊,說有多疼就有多疼!這樣的情況下,我只能抱著孩子一起哭。」
在講述這些時,記者看到他的淚水已經浸透了整個衣袖。
張記錄說,他曾經不止一次地對孩子說:「甜,要記住,你娘是冤死的,她是一個非常非常好的好人。爹報不了這個仇,你一定要報!」
張記錄說:「孩子她娘真是太善良了,就是在她人生最後的那段日子裡,她還時時為別人著想,每次醫生來輸完液,她都不讓醫生把輸液器帶走,要當著她的面銷毀,看著她這麼做,讓我心碎!」
張記錄曾經在甜甜媽媽的墳頭發下重誓:「我現在活著的目的只有兩個,一是按你的囑托,帶好我們的孩子甜甜;二是豁出一切來,為你們母女討回公道!」
責任編輯:劉家昌
來源:中國經濟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