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起父親就浮現他清瞿臉龐,瘦長身影,一口紅紅檳榔,一副好好脾氣,尤其溶溶如海的春暉。
我八歲時就知道父親是由他姑姑一手帶大的孤兒,來自「諸羅」鄉間。由於不識文字,缺少一技之長而從事挑磚石,鏟砂土的泥水工人。
記得父親夏天是箬笠、汗衫、赤足、短褲。冬天則布帽、夾克、長褲、膠鞋的在工地勞工換取一家人生活。
摸過父親長年扁擔壓迫的肩上,緊握圓鍬的掌中粗繭,以及手指、手臂給水泥浸傷的灰白白裂痕,默默數過父親淋漓汗水,勞苦風霜是日復一日,年又年把鬢髮染成斑白,也在額上多刻了縐紋──那時才四十多歲的父親未老先衰了嗎?唔!換成別人正當巍巍如山的壯年呀……/p>
當我國小五年級時的一個星期天,我和一群同學擁著老師去做家庭訪問,就在途中一處工地看到父親的瘦長影子……
當時的我不敢聲張,甚至躊躇不前哪!人家同學的父親很多是大官大業,開行設店的呀!我的父親卻在烈日下出賣勞力,還偏偏出現在我們師生大夥兒面前……
眼見父親挑起一擔砂石而顛跛幾步,我才霍然驚覺父親已經不勝負荷了?我因而激動得熱淚盈盈,尤其忘了自卑,寒愴而連奔帶跑去呼喚得一聲重過一聲……一聲泣過一聲……
父親大感意外,慌張的放下肩上重擔,又窘又羞的紅了臉色……等到我的老師向前問候,一再讚揚我品學兼優得全年級第一名之時,父親才驚喜笑容。同時一再向老師致謝,向勞工同事炫耀之後,再挑起的重擔竟然空無一物似的健步如飛……
當我進入六年級之後,為了能考上初中(那時還沒實施九年義務教育),無論學校、老師、家長、學生都情願課外補習到深夜──天呀!我家在偏僻郊外,又喜聽鬼怪故事聽得膽子變小了……
是個冬夜,家家戶戶提早息燈沉沉睡去……我的父親還在陰暗的郊外等著接我回去──否則呀!陰暗漫漫的郊外歸途只要風吹草動,貓叫狗吠就會使我驚覺「鬼影幢幢」撲我而來……
冬夜的冷月,寒星蒼黃了父親的臉色。呼呼北風也飄起父親依然一身單薄衣衫。而我卻吃得臉色紅潤,穿得身子又臃又暖……
當父親一手接過我那沉重書包,一手怕我受到驚嚇的把我牽著,我才知道父親在冷得發抖──但父親忍著,忍著,卻是忍也忍不了風寒發出了幾聲咳聲……
到了半夜—-父親還會抖抖起來看看我是否踢開棉被?有時也會為我更深寒夜出去──只為到徹夜市場買碗熱氣騰騰的湯麵給我消夜。而後再把我輕輕拍著,拍著直到再度入夢……
記得一個狂風暴雨的深夜……我忽然腹痛如絞,又哭又叫,急得父親一把將我背上,出去一家又一家診所扣門求醫……
我的身上披了家裏僅有的一件雨衣,父親自己給風雨淋漓侵襲,還得在濘滑泥土路中步履艱難……
總算有幸有個醫師大人願意在風雨深夜開門了(當然是被吵醒而滿臉不悅)──我當時腹痛得昏迷狀態,依然聽得到父親一家又一家扣門求醫時的焦急如焚,哀哀慾泣聲聲……
診斷結果是「急性腸炎」──如果慢了一步,我的小命恐怕會……
當我痊癒了,一眼就看出父親的眼圈又黑又深──那是徹夜在我病榻守護,送藥送茶,問寒問暖,白天還得趕到工地勞工的結果……
不久……父親終於積勞成疾的病倒了,還病得來勢洶洶──就在我國小畢業的前幾天。
畢業典禮那天呀!光臨學校觀禮的官員、來賓、家長很多多喲!我卻一直尋盼不到父親答應要來觀禮的瘦長影子……
當我上台領取最高榮譽的「縣長獎」之時,我在別人羨慕,祝福掌聲中卻有悲哀的淚水──父親終究沒來呀!難道病情使他難能下床嗎?不然,一定會來的。我要把這份最高榮譽歸功於教我導我的老師,更要獻給生我養我愛我的勞工父親……
轉身過來呀!我才驚喜老師扶持我的父親來到會場中央,同時當眾介紹是「縣長獎」得主的父親──一個慈祥又勞苦功高,平凡中益見偉大的勞工父親……
全場的掌聲響如狂雷轟動了──我這才真正不以父親是個粗俗勞工自卑。父親的一臉病容尤其煥發欣慰、滿足、驕傲光彩。但他病歪歪的身子卻在搖搖欲倒……
父親的病由重轉危,終於一個淒風苦雨之夜息去生命的油燈──臨終之際得知我考上別人巴望不到的省立初中,因而一種不甘又不忍,遺憾又無耐的淒然眼神把我望著—–望著—-他早已認定我是能夠耀祖榮宗的讀書種子,曾經立志再如何辛苦也要栽培我一路讀到大學,甚至出國留學拿回博士回來 —而今「壯志未成身要先死」會影響到我無力升學……忽然激動得眼裡淚光閃閃,口中噴吐出紅紅的鮮血……
父親去世之後,我這貧家孩子真的無力讀上難得考取的「初中」了──別人失學孩子那樣去童工游漓,雜役來去……只是我感覺父親老在我後面疼憐流淚,甚至在我夢裡哭斷了肝腸……
而今呀!父親已經去世數十多年了—-唔!這漫漫歲月能使銘心刻骨的往事塵封蛛網,甚至漸漸淡忘而了無痕跡……我卻還能把父親的聲容笑貌清晰映影……
其實呀!我與父親只不過十幾年「父子情誼」罷了。我為何如此不把父親忘懷呢?唔!一則那是父親給我的親情、愛心春暉把十幾年拉到千年萬載的悠長。二則我今日是五個子女的父親,必要天天勞力才能一家溫飽──這不是父親當年辛勞的翻版嗎?我尤其比別個父親多了一份心裏負擔──因為我五個孩子一樣是讀書種子,我也一樣立志栽培孩子們得到最高學歷,而後在各個專業領域發光發熱──等於補償父親對我未竟的心願一樣……
總之︰儘管父親已經長眠九泉地下不能相見,也幽明兩隔無從呼喚。但他溶溶如海的「春暉」不會與草木、泥土同腐。反而會如同我的身影在旁時時跟隨—-還不只在我的今生今世……還會一代一代的薪傳下去……直到永遠永遠……@(//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