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江月小說﹕沉默的月光河
1
在那所遠離城市的山區縣中裡,只有兩個外鄉人,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他們是隨母親從省城下放來的。比起同齡的學生們,他們個子高一點,皮膚白嫩,說普通話,還有,他們都是反革命的後代,父親都在勞改農場裡改造。他們在同一個班,但是彼此不說話。在70年代的山區學校裡,男生女生是絕對不可以說話的,雖然有的農村學生已經由父母做主定了婚。
那一年,他十五歲,她十四歲。
他是個文靜俊氣的男孩,皮膚白裡透紅,比女孩的皮膚還細嫩,白皙的皮膚把他微卷的黑髮襯得黑亮亮的。女孩子們私下傳說,他的父母來自南方和北方的兩個少數民族。他總穿著乾乾淨淨的舊軍裝,聽說他的父母是「站錯了隊」的軍隊幹部。在一大群大嚷大叫,邋邋遢遢的男學生裡,他就像雜樹叢中的一棵小白楊。
女孩身材高挑纖細,鵝蛋臉,小巧的嘴,亮晶晶的眼睛。一頭黑髮扎兩條齊肩小辮,辮梢上繞著紅色橡皮筋。皮膚沒經過多少風吹日曬,細嫩裡透出點蒼白。山外轟轟烈烈,山裡古風尤存,依然實行早婚早育,十四歲的山裡女仔已經訂婚了,城裡來的女孩雖然比男孩活潑,骨子裡還只是一派渾然天真。
她和他雖然不說話,但在一片方言聲中,她有時會聽到普通話的聲音。那聲音好像有種魅力,每每引得她禁不住抬頭望去。他們的目光偶爾不期而遇,她就莫名其妙地紅了臉,低下頭,翻著攤開的課本。時不時的,班上的男生們會故意在女生面前說些傻話,引得女孩子們捂著嘴吃吃地笑。這時,他和她就悄悄對望一眼,交流著自認為見多識廣的人才有的不以為然。漸漸地他們有了一種默契。她跟別的女生說話時,偷偷瞟他一眼,他臉上淡淡地,但手上的筆停住了,她知道他在聽。他說話時,她也不動聲色的聽著,畢竟是她從小聽慣了說慣了的普通話啊,他們來自同一個城市,在同一個地方度過短短的童年。那時候,那場大革命還沒有開始,女孩還是一個快活的女娃。
他們都是住校生。學校在山頂上,不知道哪年,山頂上的樹被砍光了,開出了一大片操場。操場旁邊是食堂,食堂後面有一條小河。小河邊,不知道哪一屆的學生種了一片栗子樹。樹已成林,初夏,樹林一片濃綠,葉間掛著一顆顆毛刺軟軟的青嫩栗子,成熟之後,那毛刺就變得鋼針一般尖利。除了食堂,學校就只有一幢三層大樓房。一樓二樓是教室,三樓是教師宿舍和男女生宿舍。樓房像一個躺下的「工」字,兩頭的短線,一條是男生宿舍,一條是女生宿舍,中間隔一條長長的走廊,兩邊密密地排著教師宿舍。走廊像棋盤上的楚河漢界,把少男少女們遠遠地隔在兩端。
後來,政策變了,他們成了「可以被教育好的子女」,被召進了校宣傳隊。她是因為有條清亮的嗓子,又說普通話,可以字正腔圓地獨唱革命歌曲。至於他,據女孩子們私下說,是因為長得好,讓他報幕,一上台就把別的學校宣傳隊鎮住了。
宣傳隊裡比班上熱鬧得多,也放肆得多。男孩們和女孩們藉著吹拉彈唱,在雄壯的革命歌曲中竊竊低語。要宣傳就要跳舞,要跳舞就免不了肢體碰撞,宣傳隊的男生和女生膽子漸漸大了,敢公開的說話,甚至敢互相開玩笑了。管宣傳隊的老師是從上海來的大學生,見多識廣,把少男少女們的放肆視做理所當然,從不加干涉。慢慢地就傳出「某某跟某某談戀愛」的閒話。當然,當事人總是最後才知道,等他們知道時,閒話已經變成了一個有聲有色的故事,滿學校傳得沸沸揚揚。雖然山區實行早婚,學校裡少男少女們的「早戀」卻被視為「資產階級同無產階級爭奪革命後代」的手段之一,是絕對不允許的,校方對每個「談戀愛」的傳言都如臨大敵一般,興師動眾地追查。
他和她還是不多說話。偶然碰上,即使四下無人,也只是點點頭,笑笑,最多問聲好。他們是學校裡最引人注意的男生和女生,又是每星期要交一份思想匯報的特殊學生。他們知道自己的低微弱小,在革命後代的紅色群體裡,他們孤立無援,沒有任何保護。他們對自己唯一的保護,是比別人更加小心。
2
七月中旬,學校放暑假,住校的學生們都回家了。宣傳隊因為要參加匯演,留校排練兩周。
喧鬧的學校一下子安靜下來。偌大的樓房裡只有二十來個男女學生,整天吹拉彈唱蹦蹦跳跳。周圍少了很多雙不相干的眼睛,思想匯報也免了,男孩和女孩終於也和別的學生一樣,開始說話。排練的空閒,他們坐在靠牆的板凳上,一邊等著自己出場,一邊輕聲聊一點往昔城裡的故事。別的同學有時也加進來,但終究無法分享他們兒時的回憶,話語中於是不免尖酸。男孩和女孩心地單純,聽不出言外之意,也因為樂於在困苦的生活中回味往昔的甜美,說到高興時,女孩清脆的笑聲便格外引人側目。她卻依然是小孩子心性,高興起來就忘乎所以,注意不到旁人的目光,也忘記了自己的身份。
兩個星期飛一樣地過去。第二天,他和她將各自回家。傍晚,男孩和女孩在去食堂的路上相遇。她走過去,他走過來。她望著他,他望著她。擦肩而過時,她聽見他低聲說:等會兒到我宿舍來一下好嗎?她沒有回答,臉卻一下子熱了,心怦怦地跳。她微微點點頭,急急前行。
此刻,他坐在自己的床上,她坐在他對面的床上。靠牆兩排單人床,只有他的床上還鋪著草蓆,床角放著疊得整整齊齊的線毯。房間裡有種濃烈的男孩氣息,令她想到剛剛打完籃球,滿身大汗的哥哥。十九歲的哥哥在另一個縣裡插隊,家裡只剩下她和媽媽。
夜晚,天清如洗,月亮又圓又亮。月光從敞開的門口斜照進來,落在兩排單人床中間的過道上。電燈光下,地上的月光若有若無。他們就隔著淡淡的月光說話。十四歲的女孩和十五歲的男孩第一次單獨相對,兩人都有些尷尬羞澀。又都意識到,在他們那個遠離大城市的縣城中學裡,這是多麼大膽的行為,為此又有點緊張。
他們談起了小時候的事。原來他們的學校相距並不遠。他說起某年的六一兒童節,全市兒童大遊行,有的學校被安排放鴿子,有的學校被安排揚彩旗。他和她原來也在遊行的隊伍裡,他放出了一隻白鴿,她用力揚著手中的小紅旗。他們的故城有兩個公園,雖然各有正式的名字,但人們只稱它們「新公園」,「老公園」。老公園裡有個大湖,新公園裡有動物園。因著那些動物,兩人都喜歡新公園。他說他小時候最喜歡那頭老獅子,她說她最喜歡那座猴山。他說他曾經從新公園的假山上跳下來,狠狠摔了一跤,還撞倒了一個小孩子,惹得小孩子的媽媽大罵,為此他挨了爸爸重重的一巴掌。她不由咯咯笑起來。想到在勞改農場的父親,她垂下頭,他們同時沉默了。
晚風從敞開的窗口吹進來,清涼清涼的,從男孩和女孩的臉上撫過,女孩額前的劉海輕輕飄動,男孩頭上一絡微卷的頭髮立起來,晃了晃,垂到額上。電燈閃了閃,突然滅了,縣城又停電了。地上的月光猛一下子變得白亮亮的,一條小小的月光河從他們中間淌過。
她聽見他問,暑假裡你會回省城嗎?她抬起頭,他微笑的眼睛在月光下閃亮,像一對小星星。我媽說,這個暑假她要帶我回省城。
會吧,她說,每年夏天媽媽都帶我去省城的。媽媽身體不好,每年要去省城檢查。
我們在省城碰面好嗎?他問,一同去新公園玩,好嗎?
這就是「約會」?她想起在家裡,晚上偷偷讀的那些「黃色小說」裡的描寫。她有點興奮,又有點緊張。遲疑了一下,她說,我們在哪裡碰面呢?
廣場,他說,紀念碑下面。他說了個一個月以後的日期,上午,11點。我等你,好嗎?
好的,她說,上午11點,廣場紀念碑下面。她重複了一遍。
地上的月影慢慢地移著,漸漸移到了床上。男孩坐在月光裡,朦朦朧朧的,像一座霧中的大理石雕像。月光下,男孩微笑地望著她,他微卷的頭髮沐浴著月光,白晰的皮膚更加細潔。她望著月光裡的男孩,心裡漫出一種陌生的喜悅。
3
女孩的家在離縣城最遠的一個公社。公社在重重大山裡,山裡山外由一條簡陋的沙土公路連接。每天有一班長途汽車從縣城來,第二天又回縣城去,那是山裡人出山進山的唯一途徑。山路盤旋陡峭,翻山越嶺,破舊的長途汽車顛顛簸簸的,艱難地開上整整大半天,把山裡人帶出來,又把山外人送進去。
回到家裡,女孩先拿了毛巾到村外的小溪邊,洗去滿臉的灰塵,然後去廚房幫媽媽做飯。
媽媽,女孩往灶膛裡加了把柴,閒閒地問,我們哪天去省城?
媽媽低頭切菜,說,可能去不成了,聽說縣裡要招反革命家屬去辦學習班。
媽媽把切好的菜下到鍋裡,燒熱的油鍋嚓地一聲爆響。女孩問,可是,你不是要去檢查身體嗎?
以後再說吧,媽媽無聲地歎了口氣。
我自己去,好嗎?我能找到姨媽家。
太遠了,媽媽說,你一個女孩子,怎麼能自己去?
女孩想到那連綿不斷的重重大山。破舊的長途汽車顛簸出山,到達縣城已經是午後了。到了縣城還要搭火車,可是去省城的火車是在早晨。她必須在縣城裡住一夜。那一夜,她能住到哪裡去呢?沒有一個女同學會讓她這個反革命的女兒借宿。她無語。
還沒有定下來呢,媽媽說,如果學習班不辦了,我們就去省城。
你怎麼知道學習班會不會辦呢?女孩問。
要是辦的話,縣革委會會來信通知的。
女孩把一根乾透了的樹枝添進灶膛裡,火呼地一下燃起來,火光把她的臉映得紅紅的。
接下來的日子裡,女孩每天都到公社辦公室去替媽媽拿信。
一個星期過去了。又一個星期過去了。第三個星期,她看到了印著「XX縣革命委員會」的信封。
女孩一個人留在大山深處。漫長的夏日裡,有時侯她到知青點去,找知青們玩,聊聊山裡山外的事,幫她們做點這個那個,有時候她獨自在田野裡走走,逗著村裡的貓兒狗兒。還有些時候她就坐在窗邊,依著木框,望著一重一重的大山。重重疊疊的山像江上的層層波浪,長途汽車像波浪上顛簸的小木船,搖搖晃晃地從山外來,又搖搖晃晃地朝山外去。
約定的日子到了。女孩早早起床,挽了竹籃,帶了棒追,到村邊的小溪裡去洗衣。山中的溪水,盛夏裡也是那樣涼。她慢慢地搓,慢慢地揉。滿是肥皂的衣裳浸到水裡,漾起一圈又一圈肥皂泡兒。她把衣裳撈起來,揉成一團,放在石板上,翻來覆去,用棒槌使勁地砸,帶著白色泡沫的水,從砸得扁扁的衣裳裡擠出來,流下石板,緩緩地匯入小溪。一竹籃衣裳,她洗了很久。
回家的路上,她轉頭朝遠處的大山望去。出山的長途汽車,搖搖晃晃地,已經開到半山了。
山裡天黑得早。晚飯後,晚霞散盡,天很快就暗了,起伏的峰巒從蒼綠變成深黛。又圓又亮的月亮從山後爬出來,為黛色的群山鍍上一層淡淡的銀光。煤油燈下,女孩靠在床頭,讀一本從知青那裡借來的破舊小說。月光從窗口瀉進來,鋪在床前。女孩放下書,望著峰頂的月亮,想著遙遠的山外,她和他童年的城市,市中心寬闊的廣場,和廣場上的紀念碑。
4
九月初,女孩回到學校。進了女生宿舍,她放下行李,顧不上整理雜物就出去,滿學校找男孩,想告訴他自己沒有赴約的原因。她想向他道歉,哪怕只是簡簡單單的一聲「對不起」。可是滿學校見不到他的影子。她自然不敢到男生宿舍去找,女生哪能進男生宿舍!
第二天,她走進教室。老師還沒有來,男生們百無聊賴地坐著,幾個女生腦袋湊在一起,低聲說著什麼。她一進來,聲音立刻停止了,女生們抬起頭來,神情古怪地看著她。她跟幾個女同學打了招呼,談幾句暑假裡的事,便走到自己的座位。
她的座位靠窗口,他的座位在另一行,離她的只隔三排桌子。他們都是反革命後代,必須由根正苗紅的貧下中農子女監督,因此老師排座位時,他們就被有意排在一批革命後代中間,無意中倒把他們的距離拉進了。她拿出書和本子,把書包放進抽屜裡,坐下時,順便往斜後方瞟了一眼。他的座位上坐著一個新來的男生。她迅速掃一眼整個教室,心裡一沉。他不在這個班裡了。
女孩茫然地坐著,看著老師的嘴巴一張一合。黑板上一行一行的白色粉筆字漸漸模糊,連在一起,化成了一條迷茫的月光河。窗外,知了此起彼伏,聲嘶力竭地叫。九月秋老虎,熱辣辣的陽光從敞開的窗口曬進來,教室裡又悶又熱,她的臉上沁出細細的汗珠。
下課後,女孩走到走廊裡,想看看男孩從哪間教室出來。男女學生們嘻笑玩鬧著來來往往,有幾個學生對著她指指點點,她也不去注意,只在走廊裡呆站著。上課鈴響了,女孩回到自己的教室,在歡快熱鬧的方言聲裡孤獨地坐下。
午飯時間,女孩吃過飯,在小河裡洗過碗筷,一個人走回宿舍。半路上她看見男孩夾雜在一夥住校男生當中,朝食堂走去。男生們大聲說笑,用勺子敲著搪瓷飯碗,一路叮叮噹噹的喧鬧。女孩從男生們旁邊走過,叮叮噹噹的聲音卻停止了。她遲疑了一下,終於沒有招呼他。她偷眼看了看,他面無表情,臉好像很紅很紅。女孩想,他大概因為她的失約生氣了。她走過後,男孩子們突然哄笑起來。她愣了一下,心想這些男生真傻。
放學後,女孩被班主任叫住,說主任要見她。
校革委會主任是個高大壯碩的中年男人。他來自農村,是作為貧下中農代表,進駐學校的。平時他常與女老師和女學生們說笑,但是從來沒有正眼看過她這個反革命子女一眼。女孩跟著班主任走進革委會辦公室,在主任的大辦公桌對面坐下。她心裡忐忐忑忑,不知道主任要跟她談什麼。班主任老師坐在門邊靠牆的椅子上,他旁邊坐著革委會副主任,一個頭髮灰白的中年女人。女孩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個包圍圈,她的呼吸開始急促。
主任乾咳了一聲,對女孩說:我們找你瞭解一個重要情況,你要老老實實地回答。
女孩抬起頭,看著坐在對面的高大男人。
放暑假的時候,回家前的那個晚上,你同某某-主任提到男孩的名字-單獨在男生宿舍,是嗎?
女孩想起那天夜晚,漂浮在青天裡的潔白月亮,和橫在她與男孩之間的那條小小的月光河。她點點頭。
主任的聲音變得威嚴:你老實交待,你們在男生宿舍裡做了什麼?
做了什麼?女孩茫然地看著主任。她想起他們的談話,遊行,白鴿,老獅子,猴山,六一兒童節,她的笑聲。
主任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盯著她:獅子,猴子?就這些?
還有廣場和紀念碑。還有地上的月光河。女孩咬著嘴唇,低著頭,眼睛盯著地板,一聲不響。
門邊傳來副主任的聲音,中年女人音調柔和,循循善誘:說吧,做了錯事沒關係,以後改了就好。
女孩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她依然沉默。
主任喝道:說!你們到底做了什麼?你們有沒有--他說出一個詞。
女孩猛地抬起頭,眼睛直直地看著主任。她的心劇烈地跳著,牙齒深深咬進嘴唇。
主任在寬大的辦公桌後面坐下,開始了長長的訓斥。女孩呆呆地坐著,耳邊迴旋著一個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詞:資產階級思想,下流,反革命,作風不好,老子反動……
在女孩的眼前,革委會主任漸漸變成一條肥大醜陋的魚。魚在漂著枯枝爛葉的水塘裡游來游去,時而浮上水面,時而沉到水底。寬大的魚尾攪動起塘底的污泥,圓圓的魚嘴張張合合,吞吐著泥沙和腐敗的落葉。魚搖頭擺尾地游著,吞著,吐著,游進了她的月光河。魚的嘴巴不停地開著合著,把水塘裡的污水吐進清澈的河中。她的月光河漸漸變得混濁不堪,河上漂浮著腐爛的落葉和綠色的泡沫。月光河不再明亮澄澈,不再映出皎潔的月亮和閃爍的星星。
從此,女孩成了雙重的異類。關於她和他的故事被演義成許多不同的版本,每個人都根據自己的想像加進更多的細節,故事在男女學生們之間沸沸揚揚地流傳,為山區中學刻板無聊的生活加進了不少聲色。走在食堂和宿舍的路上,她時時感覺到如芒的眼光。昔日和善的女同學也不再與她說話了,女孩變得非常沉默,臉上不再出現笑容。她放棄了與同學們打成一片的努力,沉默著獨往獨來。
女孩仍然想找機會對男孩解釋一下她的失約,對他說一聲「對不起」。可是男孩卻變得非常合群,總是在一群男生中活動,跟他們一起打球,跟他們一起上課下課。女孩想,有一天他也許會跟她說話,他們還能像以前那樣聊一聊,可是男孩再也沒有走近她。有時候,她從球場邊走過,男孩和一群男生大喊大叫地跑來跑去,快樂得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
一天晚飯後,女孩一個人離開女生宿舍,走進小河邊的栗子樹林。栗子早已成熟,綠色的軟毛變成了乾硬的尖刺。一些栗子掉下樹,炸裂開,空空的栗子殼躺在地上,像一個個乍著刺的小刺。她小心翼翼地走著,低頭看著腳下,避免踩到長滿尖刺的栗子殼。一陣風吹來,樹葉沙沙地響。她突然聽見熟悉的普通話。抬頭看去,男孩正同幾個男生從食堂那邊繞過來。男生們手裡拿著碗,吵吵嚷嚷地朝樹林走來,聽得出他們是來撿樹上掉落的栗子的。男孩看到她,腳步慢下來,扭轉身,像是要往回走。遲疑片刻,他又跟上了別的男生,只是低下頭,假裝沒有看見她。女孩愣了一下,顧不得地上的尖刺,轉身快步走出樹林。眼前的濃綠忽然變的朦朦朧朧,像罩上了一團霧。
5
春來秋去,放假開學,上課下課,日子車輪一般單調地循環流轉。男孩和女孩再也沒有說過話一句話。有一次,男孩和女孩偶然在四下無人的地方相遇。她看看他,那一聲「對不起」在舌尖上轉了一下,終於嚥了下去。他也看看她,臉一紅,然後把眼睛轉向別處。後來,再相遇時,他們索性扭著頭,佯裝沒有看見對方,各自走著自己的路。
高一時,兩人的父親都被「解放」了,他們不再是特殊學生。她和他的故事也早已不再流傳,所有的版本都被人們忘得乾乾淨淨。
他和她仍然不說話。他們的沉默已經脫離了具體的理由,變成了一個習慣。習慣是不需要理由的,只是機械地被人實行,就像許多的禮儀,原先的目的早已被遺忘,卻被人一絲不苟地實行著。那禮儀只對實行者還剩下某種意義,在旁人眼裡,卻變成了怪異。他們就這樣怪異地保持著失去了理由的沉默。
那沉默像一條河,也有自己的生命。時間是它的支流,一天一天流逝的日子,就像一條條小溪,涓涓地匯入沉默的河裡。時間越長,沉默越深越重,就像小河被許許多多的溪流注入,漸漸漲成大河,大河又成為大江,大江慢慢地加寬,直到它寬闊得無法跨越。男孩和女孩被阻隔在這條沉默大江的兩岸,先是不敢跨越,後來是不能跨越,最終是不知道如何跨越了。
月光河在時光裡凍成了一條長長的冰川。
女孩漸漸長大。回頭看去,那個月光明媚的夜晚,她與男孩的初次單獨談話,原來竟是她的成人禮。橫在他與她之間的那條月光河成了她生命的分野,隔開了天真未泯與情竇初開。她不再試圖跨越她與他之間那條沉默的大江。
高中畢業時,男孩已經是十八歲的英俊少年,女孩也已是十七歲的婷婷少女。他們是最後一批知青,各自回到家庭所在的公社裡插隊。
同學們一個個離去,流雲般四方飄散。離校前的那天中午,去食堂的路上,她看見操場上男孩的背影。高大結實的少年肩扛行李,手裡拎著裝雜物的網袋,頭也不回地大步朝校外走去。女孩停下腳步,看著男孩的身影越來越小,漸漸消失。
晚飯後,女孩獨自在栗子林裡散步。樹上掛滿了青嫩的果實,樹下綠油油的草叢裡開著星星點點的白色野花。她伸手摘了一枚栗子。栗子外殼上帶著軟軟的毛刺,像一隻毛茸茸的小雞,臥在她的手心裡。天漸漸暗了,一彎新月升上天空,月亮旁邊伴著一顆顆亮閃閃的星星。她走到小河邊,河水清亮,流淌著一河月色星光。她彎下腰,從草地上拾起一片落葉,放進水裡。葉子像一隻小小的船,載著一船月光,在水面上打了幾個旋兒,默默地順水漂去,漸行漸遠。
2003/5/12(//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