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以為，禿鷹會整個衝下來吃，沒想到只有幾隻較大膽敢衝進來，而且驚慌地隨便咬住一團就跑，引來一陣搶咬，過幾分鐘後沒動靜，眼看餵食情況不佳，情況有點不妙，大多數的禿鷹圍在四周觀望不前，看來今天的禿鷹不是很飢餓的樣子。

這時經驗豐富的丹增天葬師，下場拿起一個直往鷹群裡丟去，引起禿鷹一陣騷動。此招果然有效，已被腥味沾染的禿鷹們，此時便一隻隻奮不顧身往天葬台跳，肆無忌憚的搶食一番。近距離目睹如此龐大的禿鷹，牠的眼神充滿邪惡的威嚴，在天葬台上展現了牠們無比的魔力。牠們搶食屍肉的兇殘模樣，我無法與「神鳥」這般聖潔的雅號稱呼連想在一起。牠們的狠勁有如餓靈般的恐怖，邪惡的雙眼四處張狂，當冰冷直視的兇光瞧上你時，你的靈魂會顫抖。

內臟搭配骨頭餵第一回合後，剩下的骨頭，禿鷹已沒興趣，此時為了避免禿鷹飛走，天葬師就得趕快把預留的肉塊拿出來。他一手捧一大推肉於胸前，一手不斷將肉拋向半空中，同時口中再度喊出嚇…嚇的呼喚聲。拋在空中的肉塊，污血四溢亂噴，滴得天葬師滿頭滿臉都是，這麼噁心的情況，他卻一點也不為意，那滿不在乎的表情，令人驚訝和佩服。

當最後一袋預留的肉塊倒下時，整個鷹群蜂擁而來，而從頭至尾皆在一旁等待觀望的幾隻資深的禿鷹老鳥，此時才願飛下來，搶食這最後也是最好吃的肉塊。現場你撕我奪，頓時刮起一股腥風，這種場面可用「血肉橫飛」的字眼來形容。

從現場許多角度來看，天葬師是多麼的敬業和負責任，他剛才積極做這一般人無法忍受的拋肉動作，無非是想藉著禿鷹在搶食最愛吃的肉塊的同時，也能把原先所剩的骨頭一併吃掉，讓整個屍體被吃到一點都不剩，才是天葬最完美的結局，也是天葬師最大的責任所在，更是喪家代表所監督的目的和期望。身為天葬師，基本上是不能怕髒、怕臭，要認真的把屍體處理乾淨，不能有一絲一毫的遺漏，留下一點都是死者的痛苦、家屬的不安，也是本身的罪孽。萬一剩了骨頭，天葬師得澆上油火化！而且守在那裡，等骨頭燒成灰燼後，將骨灰拋撒向西方。

令人敬畏的天葬師

天葬師為了要讓屍體全數處理乾淨，其間一切的所作所為，令觀者不寒而慄，無法想像，不可思議的恐怖，不是親眼所見，總難相信世間竟有這種葬禮，有天葬師這種行業。在台灣談到殯葬業的洗屍，替死人化粧等，就覺得有些恐怖，沒想到天葬更駭人聽聞。此地不但天天與死屍為伍，還日日不斷的開膛破肚，掏出的內臟撒滿整個地上，搗碎頭顱時，腦漿瞬間四溢的血腥場面，初次近距離親睹，沒被嚇倒，算是堅強。聽說八字輕，身體虛的人，看了會一病不起，我雖未被嚇倒，但也幾度驚出一身冷汗，這種場面真是一生中最難磨滅的記憶。

一般喪家在天葬當天會提供一些午餐給天葬師們食用，午餐主要是糌粑、酥油茶以及風乾牛肉。天葬完後，他們不洗手，手上沾著碎骨、腦漿和人肉殘渣，只見雙手拍幾下就抓起青稞粉，放入碗裡和好就吃，實在讓人感到吃驚。我當時深怕他們會客氣的把攪好的糌粑團給我吃，不吃是非常不禮貌的，如在這種情況拒絕的話，據說天葬師會翻臉的，他們會認為你嫌他們髒，嫌他們污穢。洛桑告訴我，他曾經有一次載一位記者，去拜訪天葬師，一般天葬師大都不願接受採訪，他好不容易才說服天葬師接受訪問，沒想到當天進入天葬師家裡做客時，天葬師客氣的用人骨做的容器倒茶敬客，嚇得那位記者面容失色，連碰一下茶杯都不敢，這下子可把天葬師給得罪了，當場翻臉把那位記者給轟了出去。

天葬那天，如果天葬師真要拿糌粑團給我吃的話，我將入境隨俗，別無選擇的硬吞下去，還好這種狀況沒發生，要不然我真不知道要噁心多久呢？洛桑還說，要和天葬師交朋友，面對他那黑乎乎，沾滿人肉和人油的雙手，以及身上不時散發的一股腐屍臭味時，首先你要放下身段，吃他給你的任何東西，如果這個問題沒處理好，休想他會跟你說上任何一句話！

對於天葬，外地人充滿好奇詭秘，常會跑去偷看，聽洛桑告訴我，早年許多好奇的外地民眾，會趁天未亮之時，就事先埋伏在天葬台附近的草叢裡，後來聽說是照相機不斷喀嚓的聲音，讓天葬師發現了，那個年代的天葬師非常兇悍，拎著刀便一路追殺，跑得慢的偷窺者，往往連命都沒了，現在雖不能隨便殺人，但偷窺者一旦被逮到，一陣毒打，砸碎照相機，是絕對免不了的。

天葬師，藏語稱為「多不丹」意思為長著黑色骨頭的人，這樣的人是不能到別的人家裡，更不能摸別人的東西，否則就會給其他人帶來晦氣。在西藏幹天葬師這個行業，就等於是自願下地獄，從此他失去了親戚和朋友，也失去了做人的尊嚴，每天和死屍、禿鷹在一起。我很不解的問洛桑，你們藏族人死後，非天葬師不可，是他協助你們的祖祖先先輪迴轉世，也是他把你們藏族死後的靈魂送進天堂，照理說，天葬師應該地位崇高才是，怎麼會落得如此的低賤待遇呢？我真搞不懂你們藏族的風俗習慣。洛桑無奈的苦笑幾聲，算是對我疑問的回答，他說這是藏族祖先，千百年來的忌諱與規矩，在我們西藏，有些事情無法合理的解釋，根深蒂固的傳統觀念，任誰也無法改變。

天葬師這個職業很奇怪，每個人都很尊敬他，因為心理想著，早晚都要躺在他的刀下，但在生活中卻又嫌棄他，沒有人願意和天葬師做朋友，更忌諱請天葬師來家中做客，甚至不願與天葬師同坐在一起吃飯，總之，敬鬼神而遠之就是了。

從某個角度來看，天葬師在西藏是毫無地位可言，可笑的是，人人需要他，但個個又遠離他。日日與死屍為伍，造就了天葬師成為一個解剖技術精湛的專家，同時也是個病理學家。當屍體一解開，他們就能輕易檢查各個器官而看出那裡有問題，進而確認真正死亡的原因而自得。對他們而言，要查明導致「靈魂脫離軀殼」的原因，已成為他們工作的一種傳統習慣，天葬師是一個專門送別人進天堂，而自己卻要入地獄的人，聽說他們死後不能天葬，只能土葬，在西藏，土葬視同下地獄，不得輪迴轉世。

曲終鳥散，天葬台上，空留一長串，重重疊疊叫不醒的名字

天葬已近尾聲，禿鷹也慢慢起飛，逐次消失在天邊，一個生命消失了，消失在遠去的禿鷹肚裡，隨神鷹魂歸西天！曲終人散，鳥也已飛，腦海中一片空白，只凝視蒼天中遠去的禿鷹，直到一個個消失在遙不可及的茫茫天際為止。此刻的我，亂髮紛飛，雙目茫然，靈魂虛空，心境愴然有如荒山野草，在此深感人生如戲，幕啟幕落，星轉斗移，人世間的生死和貧富的變化是那麼令人莫測，那麼值得人啼訴和歎語，更感到生命有如一朵浮雲，一片陽光，一隻禿鷹，一抹山影，轉眼間即悄然遠遁，悄然歸去！

在葬禮肅穆的氣氛裡，我看見了一個來自於自然，又回歸於自然的民族偉大葬禮，神祕怪誕，令人不可思議，天葬最終的喪葬意識究竟是什麼？在這通向「天國」的神祕旅途中，為什麼要採取如此壯烈的方式來實現自身理想的輝煌？我的許多疑問，漸漸轉為沉思，成為不可磨滅的人生覺悟。

天葬無煙無火，也不入土為安，而是把人結束在一種動物的身體裡，它讓人悠悠而來，赤裸裸而去，不佔大自然任何一點空間，以及一星的土地，那種死法是何等的瀟洒自如！在這片充滿生死輪迴、因果論的大地上，死後的世界如何？

整個天葬結束要走時，洛桑叫我千萬別回頭看，我百無禁忌，不時回頭看那魂去人也散的天葬場，四周空濛寂寥，一片荒涼，少了禿鷹的天葬台，此時看來更顯陰森。回想這個台上，不知積累多少一長串，重重疊疊叫不醒的名字，他們個個把生命結束在這片凹形的石面上，感嘆從此轉世的亡魂啊！真不知你們今在何處？往後又在那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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