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江月:觀雲
細數平生所愛,皆平凡無奇,獨特的是:觀雲。
喜歡凝望天邊,細觀那一片片,一絲絲,一縷縷,一團團的雲。天陰天晴,日出日落,空中的雲只是不管不顧地纏纏繞繞,牽牽連連,舒舒卷卷。
漫漫長夜,星稀月明。何處飄來一片雲,遮星掩月,投一片陰影?忽而又去了,現一片幽光。月在雲中,如顛簸小船,載浮載沉;雲在月中,似一縷秋思,纖纖卷卷。是雲中有月,還是月中有雲?觀者仰首,無語問蒼天。蒼天靜默,相對無言。
清晨,旭日欲出未出之際,霞光染透萬里長空,如火彤雲燒紅半天。任是千呼萬喚,那邊廂總是遲遲延延。直要到半壁天宇燒得如同潑灑的鮮血,一輪紅日方浴血而出,騰空直上,帶著初生嬰兒般的潔淨,毫無保留地將一腔熱情遍灑人間。
風暴將臨,黑雲為導。千軍萬馬,鋪天而來,壓城城欲摧,墜地地欲折。忽一道電光劃過,硬生生撕破長空。大風起兮雲飛揚,摧枯拉朽,飛沙走石。兩軍當陣,金戈鐵馬,刀槍如林。陡然相遇,催出驚天雷鼓,一時間江河倒捲,白浪滔天,洗徹長天,蕩盡大地,還我乾乾淨淨的一片大好河山。
又幾曾,烏雲蔽日,電閃雷鳴,擺出驚天動地的架勢,卻是空有其境,未入其情。轉瞬間掩旗息鼓,百萬大軍不戰而降,只留下滿天塵土,遍地殘枝,辜負了萬里長空擺下的戰場。
黃山觀雲,觀的是浩翰雲海。黃山雲海一如人間知己,可遇不可求。非要苦等到雨後初晴之日,陽光從千山萬巒收來裊裊水氣,匯聚成雲。山風牧雲而來,千辛萬苦將離合聚散的絲絲縷縷一一收攏,驅入群峰環抱的山谷,聚成一片浩浩大海。獨立峰頂,遠眺天邊,如海的白雲舒展而去,與天上白雲相接,令人疑惑海天相接之處,應是別有洞天。望得久了,山峰幻做海上仙嶼,白雲變為浪尖泡沫,恍惚間直欲飛身躍下,博浪擊濤,—渾然忘卻溫柔的底下,是萬丈深淵。
廬山。仙人登臨之處,憑欄遠望。山下,一帶長江蜿蜒西來,緩緩東去。山居點點,山路盤旋。微風清涼,如水般拂過。突有人叫道:「快看快看,那片雲!」轉頭望去,一片淡雲從山後轉出,漂漂浮浮,乘風而來。轉眼間,白雲化為一團霧氣籠身而過。剎那間遍體清涼,衣裙飄飄,悠然若仙,幾欲乘風歸去。渾然忘機之際,脫口而出的不知是「快哉好風」,還是「快哉好雲」?
地中海旁,海天一色碧藍。黃沙似金,遊人如織。海上白雲朵朵,如詩如畫,如夢如幻。曾與人並肩攜手,笑言空中白雲如征帆,乘風而去,未可乘風而歸。
誰知一語成簽。海天雖如故,昔人渺無蹤。
說是「仁者愛山,智者愛水」,低仁而無智者如我,愛雲。觀雲可忘塵,亦可療心。
是哪一年的哪一天?胸中塊壘如山,無物以澆。換上泳衣,驅車直飆海邊而去。沿海公路飆到底,是大西洋畔。
找了塊遠離人群的沙灘,鋪上毛巾,草草抹點防曬油,戴上太陽鏡,將自己沉沉地扔到滾燙的沙灘上。默默凝視藍天。
巨大的雲毯上,一點一點地,游出一條碩大的魚。
魚從容地游著,突然脊背一聳,化成一峰駱駝。
駱駝跪立,巍然不動,沉默莊嚴一如正在冥思的智者。
智者淡然物化,輪迴為一匹駿馬。
神駒難敵永恆的片刻,摧山動岳般倒下。
抖擻著,戰戰兢兢地走來一頭小鹿。
驟然一驚,小鹿揚蹄,飛竄而去。
散亂破碎的雲中,蹦出一隻兔子。
兔子如飛箭流星,幽靈般一閃遁形。
海上風起,亂雲飄逝。陽光如劍,無遮無擋。隔著太陽鏡,依然刺痛了眼睛。
閉上眼,靜聽濤聲。任它風起雲湧,只是不看也罷。
陽光漸漸溫柔。怒海狂濤化做喃喃低語,那是小人魚含淚的訴說。她以語言為代價去換取愛的希望,卻在王子的婚禮之夜,孤獨地坐在甲板上,以長髮遮體,暗灑珠淚。真愛如神,小人魚終於拋去姐妹們所贈弒愛的匕首,黎明時分,化為海上的泡沫。泡沫在海上永恆地漂流,無以為系,無以為家。海中逐浪的少女,可曾聽見小人魚的訴說?
睜開眼睛,重新望著天空。
一雙無形的手,正在鋪展一卷雪白的蕾絲。那蕾絲並非千篇一律的機器織造,而是村女的纖纖素手於月下燈旁,千百度拋梭而成。每一段花樣自是不同,卻總是千絲萬縷,絲絲相結,縷縷相連。蕾絲越鋪越長,如同悠悠思緒,漫空裡任意舒捲。
一把無形的剪,竟自如許粗暴,毫不容情,將蕾絲鉸成兩段。一段飛了,另一段殘了,那剪兀自不饒不休,追上來又是一剪,蕾絲倉皇飄去,花殘絲斷,剩漫天絲縷,再不能成形。來一陣風,攪亂了一天殘片。
美麗的,終是脆弱。
白雲漸渺,彤雲初生。落霞滿天,紅日西沉。
海上生明月。月旁寂無雲。觀雲人披巾水邊漫步,踏一路沁心的清涼。
海水低吟,白色的泡沫仍在傾訴。
她說:片刻即永恆。擁有了鮮活的片刻,又何需蒼老的永恆?
回家的路上,見空中一輪澄月,萬里無雲。
2003-04-02紐約(//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