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紀元1月12日訊】 [六]
這幾天﹐叔叔暫停敘述﹐忙為我安排去農村的事。那時各種食用品少而質差﹐很難備辦。 尤其是書籍﹑教材更難買到。書店裡除了“紅寶書”﹐只有“老三篇”還有幾個樣板戲本子。我本可以去軍墾的﹐但叔叔給安排去蘇北農村插隊。
當時軍墾名額是大家積極爭取的﹐叔叔卻硬讓我去蘇北。出發前﹐我很想請叔叔講完我生父母的事。叔叔與爺爺都不肯再說﹐但十分嚴肅地要我做到﹕復習好高中各科﹑自學好大學教材和英語﹔強健身體﹑磨煉意志﹐能經風雨磨難﹔不與人爭勝﹑不在政治上表現自己﹑少說多做﹔弗自私損人﹐要寬容待人。講述這些時﹐奶奶慈祥的臉上掛淚珠。爺爺和叔叔臉色嚴峻﹑幾乎是一字一句非常鄭重地說出來的。還叫我復述幾次﹐再三囑咐務必兌現。就差沒要我立誓。
在農村安頓好後我先啃起了英語﹐三指寬的紙片上寫上十幾個單詞﹐走東走西﹑割草下地隨時可念。我用樹桿做了個單杠﹐肥料袋裝進砂石就成啞鈴﹐地舖可做俯臥撐﹐鹽鹼地就是跑道。健身鍛煉每天必做。幾個月後爺爺﹑奶奶來了﹐帶來些食品衣物和大學教材。好像十年沒見﹐奶奶拉住我連說“黑了”“瘦了”仍是把我當作孩子。爺爺別的不說﹑不問﹐只是檢查我的自學情況。批評我“一口吞”“嚼不爛”說我太貪心﹑想“一夜致富”。奶奶也許覺得批評太重﹐為我解圍說抓緊些還是好的﹐可以學我老牛那樣﹐奶奶生于牛年,一口吞下後﹑再細細反芻。整半天都討論了自學的問題。在進度掌握﹑學習方法﹑工具書使用﹑時間安排等問題都作了研究。正是由於那幾年的自學﹐我才得以有今天﹐這完全是兩位老人家和叔叔的賜與。
這裡是濱海地區﹐土地貧瘠多鹽鹼。在引水治鹽鹼時勞動強度大﹐但農閑時間多。既是人少地多也是地貧人窮﹐一個工分才幾分錢。知青在此落戶參加勞動意味搶工分﹐離開意味省下一份口糧。這裡的幹部﹑農民連自己糊口還顧不過來﹔一到農閑紛紛外出﹐走南闖北﹐或打工謀生﹑或乞討度日﹔誰還顧得上你知青﹖這裡的農民樸實善良很好相處。我給小孩講段故事﹑教識些字﹐或給做些雜事﹑給幾粒藥片﹐能互相真誠對待。生活自然很艱苦﹐但能鍛煉意志﹐寂寞單調正好思索與自學。如此安排﹐正是長輩的良苦用心。
在我下鄉獨自生活之際﹐才知曉的身世﹐長輩的教導﹕我必須勵志自強﹗我農家出身﹑城市長大﹐今天重回農村﹐我不忘根本﹐要對得起先人和長輩。 當在地獄毒火烤炙﹑豺虎環伺﹑任人宰割的待死關頭生下我時﹐在我本能的哭鬧聲中﹐我那淚眼相對﹑哀哀無告的父母心頭﹐該有幾多懮慮﹐幾多希望或絕望啊﹗這生命中不堪承受之重﹐也將讓我載負終生。
人們在狂風暴雨中彎腰俯身﹑腳步蹣跚地移動,那年夏初多雨﹑洪澇成災﹐接又遭東海臺風影響。下放幹部和知青參加抗洪護堤﹐我們奉命向外堤運送竹籠石塊等材料。我們四個兩根又粗又長的竹扛﹐分前後合抬一個大水泥柱。這是剛從小學門樓砸下的大家伙﹐又笨又重﹐壓在肩膀上很難邁步。艱難走過段泥石堤面後﹐要抬過幾十米的亂石堤。然後用扛棒攙落堤下。這段亂石堤正面對浪鋒﹐投下的石塊霎時就被沖走。
風大雨猛天黑﹐暴雨打得很難睜眼看清路面﹔肩上的重量似將壓碎肩骨﹐腳下大小亂石坎坷難行,腳下膠鞋已被黏掉,腳掌被碎石劃破﹑已由疼痛變麻木。這時後面一位腳步打個趔趄﹐重擔猛然扭動﹐前面外向一人被掃落洪水﹐黑暗裡只聽得一聲驚呼 ﹐黑浪滔滔立無影蹤﹔後一人被水泥柱壓﹐待到拉扯出來移到一邊躺﹔腳步趔趄的那位﹐被肩上扛棒打倒在地﹑胸骨折裂﹔我是最幸運的一個﹐一腳插人大石隙縫﹑被牢牢“咬住”﹑免遭滅頂﹐亦被扶到一邊躺。這時﹐正是最緊要時刻﹐無暇顧及傷者。直到翌日上午浪峰趨弱才再次施救﹐但為時過晚。我身傍躺的那位下放改造幹部已是氣絕冰冷﹐身下泥漿盡赤。事後得知是脾臟破裂﹑血盡而死。我被抬到公社衛生院﹐又躺了幾個小時才知小腿骨和腳踝骨折。此處根本無能為力。
又熬過了一天﹐叔叔想盡辦法將我接到省城﹑送進了軍醫院。時在文革﹑醫院內鬥不止。入院後僅由護理人員作一般處理﹐未獲有效治療。由於此前處理不當﹑時間耽誤過久﹐形成踝骨開放性骨折﹑失血過多﹑已感染發炎等等。現又拖延時日﹐一誤再誤而致惡化﹕經多項病理檢查發現還有其他問題。我又被立即送往上海一家醫院 。如不立即治療﹐不僅小腿難保還會危及——這家市級醫院﹐尚有比較正常的秩序。一天早晨例行查房時﹐一位老醫生在和隨同醫生交談時說到“炎症”“病毒”“血液”“壞死”“截肢”等等。
他們是用英語交談的。情急之下﹐我失聲直呼“NO﹗”“NO﹗”又說﹕我的生活還剛開始﹐我還有很多事要做﹐我不能沒有腿﹗這些都是用英語說的。那位老醫生似乎頗為詫異﹐說﹕別急﹗我沒作什麼肯定﹐等你家屬來了再商量。當天晚查房時他又跟我用英語聊了一陣 。他贊揚我的英語水平﹐但很奇怪我熟悉醫學專業英語。我說我已經啃掉了英語專業的全部教材﹐還涉獵電子工程和醫學專業。於是這位老醫生對我格外關注﹐並同意家屬延請院外專家會診。
蘇教授恰好在上海為一位海軍高干會診﹐爺爺一通電話就讓他趕來。傷勢嚴重且複雜﹐按通常果斷作法就是截肢﹐否則要冒更大風險。又經過幾次檢查﹑研究﹐還請了位中醫學專家會診﹐我又堅持寧冒風險不失小腿。最後決定放棄截肢方案。先進行清創去腐控制炎症和壞死﹐然後進行骨科手術。經過大大小小幾次手術﹐還吃了不少中藥﹐住院治療四十余天﹐又在康復醫院住了四十多天。命保住了﹐小腿也保住了。一位護士說這似乎是個奇跡。
然而還有第二個“奇跡”。這家醫院竟不要一分錢 ﹐從未有人提起錢的問題。我本來就擔心給爺爺奶奶增加負擔﹐醫院的慷慨大方讓我大感意外。爺爺為此詢問蘇教授。教授大笑說爺爺“落後加天真”。他又反問﹕有幾個高干家屬子女看病要付錢的﹖錢太多﹐不會請我喝幾杯﹖奶奶不解地問哪來高干了。他回答道﹕平民百姓請得動專家教授﹖一通電話就讓我蘇某趕來﹐還有那位中華醫學的大專家都來效勞﹐還不看作大幹部大首長﹖其實醫院也不虧什麼﹐對他們來說﹐是一次很好的進修嘛。
蘇教授是中央某機構的直管醫院的大專家。是爺爺的老朋友﹐早年在英國學醫時就和爺爺相識相知。兩家一向常相往來﹐對我的身世也很清楚﹐也視我如自家孫子,不過他的兒孫全在英國,對我在農村刻苦自學常有鼓勵。有一天﹐他來康復病房看望我。對我總躺啃書本而做康復活動較少﹐作了批評。他還問我未來有何打算。我問答說“現實如此﹐前程茫茫。”不料他怫然而起 。“除了ABC﹐腦袋仍是空空如也。”說完轉身走了。這幾年﹐我未敢有一日偷懶。冬寒徹骨﹑我擁被讀書﹔炎夏酷熱﹑我躲入蚊帳自學。孜孜不倦地啃了幾門學科。可以說我不專不深﹐但不能說是“空空如也”。一向對我器重的蘇爺爺怎麼改變看法﹖我將此對爺爺﹑奶奶﹑叔叔說了。叔叔搶先說 ﹕“是﹑是﹐畢竟外科專家﹐一句話就切中要害。”奶奶對爺爺說﹕“我們看問題偏重感情﹐是有所忽略了。”爺爺接說“對現實不能洞察﹑對未來不敢預測。僅僅學會ABC﹐不善於觀察思考。”沉默中大家都在深入思索。爺爺又說這警鐘敲得很及時。是該補學些別的科目了﹗
何其不幸啊﹐真是生不逢時﹐一落人世﹐幼小脆弱的微賤生命就遭遇人為噩運的摧殘﹐父母在生我不滿百日即相繼離去。卻又有幸得到不少好心長輩的扶助。如果沒有那位老祖婆婆和村裡多位哺乳媽媽的呵護﹐我早已夭折。如果不是叔叔一家收養﹐即使僥倖活﹑也不知流落何方。二十年的生活﹑教育﹐去農村時的刻意安排和諄諄教誨﹔此時多經周折的治傷養病。還有蘇教授他們的悉心治療。在九歲時﹐因嘴脣紫紺﹑氣促而發現患有先天性心臟瓣膜缺損﹐這是母親懷我時身心過度受傷所致。也是蘇爺爺親自為我作手術治好的。我又何其幸運若此﹗這一切時時讓我刻骨銘心緊記不忘﹐也正是這時刻溫暖我心的幸福感受讓我漸漸撫慰心的創傷。
[七]
重返農村前﹐長輩又和我作了次談話。這次談話鄭重﹑嚴肅。奶奶先說了個“序言”﹐她說﹕向南已是大人﹐我們有責任將一切都告訴你。你生父母不論結局如何﹐作兒子的當然難以承受。但是﹐這已成過去﹐已是歷史。你應該面對未來﹑走向未來﹗你當然會牢記往事﹐但切不可被痛苦擊倒﹗你必須堅強起來﹗”她神情嚴肅地注視我﹑加強了語氣說“答應我﹐一定要挺住﹗”說完﹐她起身走向自己的臥室,她怕自己先在我面前流淚而走開。任文科教授的奶奶最富有感情。其實她是怕我傷心難受﹐才這樣“義正詞嚴”。真正難為她老人家啊﹗
爺爺說﹐我還是那句老話﹕學習﹑要更進一步學習﹗你也不要想進大學。什麼“鬥批改”“工農兵學員”﹖進了也只能學幾句“聖經”,那時我們對毛選毛語的隱晦叫法,自學﹐不過缺張文憑而已。真起作用的既不是那張紙﹐也不是偽“聖經”。諸葛亮有文憑嗎﹖爺爺這是針對我說的﹐我很想進大學,劉備為什麼請他出山﹖他是出山以後研究天下形勢的嗎﹖不言而喻必須先創造主觀條件﹐然後等待時機。現在基礎已比較牢固要作縱向深入研究。時機一到可以用最短的時間拿最高的學位。爺爺身體前傾﹑與我更靠近了些﹐繼續說﹕我說得很清楚﹐你可明白嗎﹖
[八]
土地房屋連同其他財產都分配好了。接是大抓生產。縣委作了具體佈置﹐要求工作組幹部深入群眾抓好生產。江南魚米之鄉﹐農業水平本來就比較高。本地農民農事經驗個個豐富。你外來幹部在生產上指手劃腳﹐豈非班門弄斧。氣候季節土壤作物都不同﹐豈是你北地幹部抓得了的﹖抓什麼﹖怎麼抓﹖又是縣委佈置下來的。更是隔靴搔癢﹑與本地情況格格不入。不抓﹐上面壓下的任務﹔越抓﹐矛盾越大﹔工作組處境很為難。但還得下去貫徹上面的意圖。這時尤某和他那一伙有事可做了。他們居然也學會了“階級鬥爭一抓就靈”。而且更加心狠手辣。因為快要搞鄉﹑村班子建設了。他們當然要“表現”一番。這一“表現”村裡的事就多了。
那天早晨將地﹑富等召集起來﹐恢復已停的訓話。站在中間的鐘英只是自言自語﹑說個不停。其實大家都已知道﹑只是口中不忍說明﹐而小孩們早已呼叫瘋子﹑瘋子了。可是這個喪心病狂的尤某狠毒成性﹐對之拳打腳踢。被打得滿面鼻血的鐘英本能地扯住他的衣襟。尤的身上也染血污﹐他的同伙一哄而上參與毒打。待工作組喝住﹐鐘英已是奄奄一息了。人到了這個境地居然躺了幾天又活下來了。雖然渾身傷病﹐仍是歪歪倒倒邊走邊說。阿芳有時抱孩子在後跟隨﹐有時將他扯了回去。
和往常一樣﹐鐘英在祖塋地自言自語。阿芳正在忙別的﹑也沒在意。可是直到斷黑不見人影。阿芳抱孩子到處呼喚尋找﹐仍是不見人影。鄉親中幾個熱心人一起幫尋找。組長怕階級敵人外出滋生事端﹐也派出幾個工作組員和鄉親分成幾組專向河濱﹑山林﹑墳場﹑蘆塘尋找。但是﹐尋找了兩﹑三個小時﹐尋遍了該尋之處仍無影蹤。人們陸續歇息了﹐阿芳還要繼續尋找。孩子原已被鄉親抱﹐但怕阿芳一時短見而仍讓她自己抱。好讓她有所留戀﹑心有牽掛﹑不致遽然而去。時已夜深﹐她仍不肯停歇。她不顧勸阻﹑固執地漫無目的地走﹑走。
她已疲憊不堪﹑腳步蹣跚﹐仍在走﹐尋找。仍在“小阿哥”“小—-阿—-哥—–”呼喚﹐一步一聲地叫喊。叫破了喉嚨﹐喊啞了嗓子。嘶啞的嗓音和哭泣﹐和哀苦與無奈﹐和孩子微弱的哭聲﹕“小——阿——哥——”風聲淒淒﹑呼聲淒淒﹑沉沉黑夜﹑寂寂如死﹐聲聲淒戚如刺如割﹐令人心碎腸斷。
阿芳在昨晚讓幾個老鄉親強扯回家。她似乎已無呼喊和哭泣的力氣﹐也已無余力顧及懷裡的幼兒﹐倒在床板﹐不知是力竭昏迷﹐還是疲極昏睡﹖這時孩子仍由鄉親老人抱去。第二天早晨﹐有十幾位村民自動分頭尋找﹐水渠﹑溪溝﹑荒林﹑墳崗﹑河塘等處再次尋找。這時阿芳已經獨自在尋找了。她似乎已理智些了﹐不聲嘶力竭地呼喊了。手握竹竿向雜草﹑樹叢﹑水面等處探尋。探尋無﹑死未現尸﹗她似乎感到些希望﹐雖然渺茫微小。一絲絲希望讓她虛弱的身軀裡激動起一點力量。腳步不停地走﹐竹竿不斷地撥動走尋。始終未見屍體﹐“小阿哥活”“小阿哥不曾死”上升的希望讓她精神亢奮地急步向前尋找。跌倒了﹐爬起身來﹐尋找。鞋掉了﹐赤腳前行﹐尋找。只要小阿哥活回來。
饑餓疲憊﹐讓阿芳突然感到渾身空虛無力﹐腳步重逾千斤﹑再無力挪動一步。尋尋覓覓﹐仍是影蹤全無﹐絕望再次爬上心頭﹐虛弱的身子再難支撐住了。她是被人發現後扶回來的。分頭尋找的人們都回來了。人們明白希望已不再存在﹐只是感到奇怪﹕怎會無影無蹤﹖此刻﹐工作組內也自發議論開了﹕這裡﹐地勢平坦﹐並無高山峻嶺﹑港灣森林等複雜地形可以逃避﹑躲藏﹔一個身無分文﹑精神失常﹑衣衫襤褸的人也難以出逃﹔自殺﹐也無可能﹐心智失常的人不會有自主意識。那麼﹐他在哪裡﹖事情似乎有些神秘。于是有了謠傳﹐說鐘英躲在城裡親戚家﹐也有說去了上海。是有些神秘﹐尤主任在人們忙乎的這兩天也似乎失蹤了。有人說他病了﹐還說是請了病假的。
就在人們謠傳﹑猜想﹑詫異時鐘英被找到了﹐是屍體。傍晚﹐鐘英家老屋的新主人在給菜地施糞肥時﹐從通連豬圈羊欄的大糞池發現的。待阿芳趕到時已經打撈上來﹐已沖了幾大桶清水。屍體下是四向流淌的黑污水。工作組的人也都到了﹐還有一個鄉公安干事。當聽到各種謠傳時﹐阿芳心頭似又升起些希望﹐她是寧肯相信這些傳言的。可是﹐面前的“小阿哥”真是具屍體。剛纔還在心裡猜測的﹑設想的﹑希望的種種幻想一下全部破滅了。這無比沉重的一擊﹐叫她如何承受﹗當她扑倒屍體上時﹐隨即昏厥過去。好心的鄉親﹑善良的老人隨即忙施救。
當她從昏迷中蘇醒時﹐面對這一切﹐注視她身邊的“小阿哥”。她看看﹐似乎不信這是真的﹑實在的事情。她注視。她似乎想在記憶裡搜索什麼﹐她似乎在竭力尋思﹕這不會是真的。她緩緩俯身﹑深情地凝視她上天入地般尋找無的小阿哥﹔她伸出手指﹑輕輕地撫她的“小阿哥”的冰冷﹑冰冷的額角﹐為他掠一掠污濕零亂的頭髮。她的手指在抖動﹑抖動,這是心﹗是已被摧殘得破碎﹑脆弱的心在顫栗,突然﹐她竭盡全身的力量﹑迸發出一聲聲震天裂地的呼喊“啊﹗﹖——”“啊﹗﹖——”她直身仰視﹑兩手上舉﹑十指勁張﹐刺向昏黑瞎眼的天公﹕“啊﹗啊﹗啊﹗啊﹗—– —–”大聲無語﹗此時此刻﹐此情此境﹐還有什麼人間語言能表達她心頭所思所想于萬一呢﹖她也許想問一問蒼天﹐這一切是為什麼﹖她也許想問﹐我的小阿哥該死嗎﹖她也許想說﹐天理何在﹖天道不公﹗她也許﹐無語問蒼天啊﹗蒼天茫茫﹑無語以對﹐暮靄沉沉夜色漸濃。
夜色漸濃。一陣噓唏﹑幾聲嘆惜之後﹐人們陸續回去歇息。工作組長等幹部既已到現場察看﹐責任已了﹐也早自歇息去了。至于死個巴人﹐尤其死了個地主﹐而且是個瘋了的﹐更無須大驚小怪。只需鄉公安干事簽個“自殺致死”了事。
幾聲呼喊之後她仆倒在屍體上﹐身體顫栗不停地哭泣﹐她已無力呼喊﹐眼淚也已流干。幾位老親﹑老鄰里尚在勸慰﹑要她回去歇息。不知是誰拿來條蘆席覆蓋屍體。婆婆抱來了孩子讓阿芳自己抱。勸說她要為孩子而活。也不知此時的阿芳還有否意識﹐只是在屍體旁呆呆地坐﹑坐在她的小阿哥的身旁﹐無聲無淚地抽泣。她的身體還在抖動﹐似已跌落冰窖。她的心仍在顫栗。
她緩緩地抬起頭﹐看站在身旁的這位七十多歲滿頭白髮﹐為孩子接生並乞乳汁哺育的祖輩婆婆﹐強自掙扎俯身跪拜。她要感謝婆婆相助相救的恩情。她將孩子緊緊貼在心口﹐又慢慢地放到婆婆腳下﹔隨即再次俯身匍匐磕頭﹐然後仰視婆婆﹐只是無語凝嚥﹐似乎有所述說﹑有所乞求。婆婆俯身抱起孩子﹑一手拉阿芳﹑要她回去歇息。她似想強自支撐站立起來﹐但已無力。婆婆正要扶她站起﹐她卻又緩緩地俯身下去﹐顫栗的手將覆蓋屍體的蘆席輕輕揭開慢慢移向一旁﹔無限深情地看她的小阿哥﹐她又費力地回頭看看婆婆﹐看看婆婆抱的孩子。
突然間﹐從她虛弱的身驅裡迸發出生命中最後的全部的力量﹑面嚮夜空﹑呼喊出最後的一聲﹕“小—–阿—-哥—-”在這和哭泣嘶啞的撕裂人心的呼喊聲裡﹐在對這患難與共相濡以沫的親人最後一聲呼喚裡﹐在這人世間淒絕悲涼的微弱余音裡﹐阿芳一下栽倒在她的小阿哥的身上。
寂然良久——無聲無息——無聲無息——
她終因過度心力衰竭氣絕而去,人間難容善良卑微的阿芳﹐柔順堅強的阿芳遽然棄之而去﹗
夜色正濃﹐漆黑的天穹正如張大口的鐵網﹐沉沉扣將下來。
阿芳,這個年僅二十四歲﹑正值青春年華的農婦﹐一個不滿百日嗷嗷待哺的孩子的母親﹐終於離棄了讓她受盡煎熬的非人世間﹐從一切冤苦屈辱﹑悲痛憤懣中解脫。可是﹐令人悲慟感慨的是﹕阿芳是有所留戀﹑不忍離去的。雖然她信任婆婆但老人家已是風燭殘年﹔為人母親自當慮及孩子的未來。已跌落入這人間地獄的她﹐雖“有所留戀”“不忍離去”﹐但又“只能離去”啊﹗
有所留戀,不忍離去,只能離去﹕這是怎樣的悲苦煎熬﹑艱難抉擇啊﹖﹗
這寬廣恢弘的“人世”卻已視之為毒蛇猛獸般的“階級敵人”﹐已將之“打翻在地”﹑登入“另冊”﹐難以容之了。
生不如死﹐死又何懼﹖生不能抗﹐以死抗之﹗生不相容﹐一死棄之﹗如此阿芳﹐又是何等氣慨﹐何樣魂魄﹗
但是﹐這一切又是為什麼﹖是我理想中的神聖革命﹖是解放農民的偉大運動﹖“革命總要死人”﹐但他們﹐還有許多別的“他們”都該死嗎﹖尤其在知道他們無辜時可以赦免﹑施救嗎﹖“人間殺戮實堪悲﹐豺虎惡不食同類。白骨盈野尸成堆﹐廟堂高歌‘紅日’醉。”這是當年奶奶為此寫下的。
[九]
生父母已死﹐我是已經預料到的﹐但如此悲慘結局實在出我意外。雖然奶奶早已囑咐﹑要我堅強﹑挺住﹐我仍被震懾得不能承受﹑進了醫院。直至今日憶及念及仍淒然難以自製。
我生父是被謀殺死亡﹐自殺是假象。老屋後的大糞池是隱藏式的﹐大半在牆內連豬圈羊欄﹔在牆外的是出糞口﹑不大﹐約一平米左右的長方形口子。而且屋後不遠處就是大河。如是自殺﹐不會作此選釋。何況心智失常的人一般不會作自殺決定。叔叔在敘述時也說及這個問題。她說﹕當時鄉親鄰里都說不是自殺﹑也不是“落水”。根據是屍腹內是畢的﹐而溺死者的腹中必是嗆滿水的﹔這是死後被塞進糞池的。而且“雞毛”連幾天“病了”引起大家懷疑。事情很明白﹕先凶殺後移尸﹐尤某是嫌犯。但是﹐在當時﹐一個毫無法制觀念和刑事鑒定常識的“公安干事”就是法律﹔他的任何“認定”就是“權威”。何況尤某是“無產階級”是“幹部”﹐而死者是“階級敵人”是“賤民”。所以在當時﹑即使現在也是無可辯白的了。
說到這裡﹐叔叔也只有無奈嘆惜。她又說﹐你母親死後﹐你先在婆婆處﹔但老人家只能暫時不能長期養。後來再由奶奶出面收養。我算是幫婆婆解決困難﹐介紹收養人家。好在那時工作組已撤銷﹐新建鄉村政府也不管事﹐城市戶口還未完全建立﹐還比較方便。大約過了半年多我去了婆婆家﹐代替收養人家給婆婆送了點錢和食品﹐對她老人家表示謝意。那年舊曆年底還接來住了幾天。那時的農民還是很樸實善良的﹑很念舊﹑同情的。以後的風氣就漸漸變了﹐農村窮了﹐生活艱難了﹐人情也自然淡薄了。至于那個尤某﹐運動後期鄉村建政仍任農會副主任。後來被送入“工農速成中學”掃盲去了。這是培養工農幹部的措施﹐估計他還會升官。靠作惡害人做官的人當然會將“作惡害人”當成經驗。小人得志便猖狂﹐他以後還可能作惡害人。而且這種人還會多起來的﹐因為上面需要這樣的人。時代如此﹐潮流如此。這是國家社會的不幸。
提起尤某﹐叔叔又說了另一件事。叔叔說﹕這也是你家事之一﹐且和尤某有關系。也應讓你知道。於是﹐叔叔又講了老黑狗的故事。
農家多養狗﹐既可看家防賊也是小孩玩伴。你家養條黑狗﹐已有十幾個年頭了。自從“掃地出門”後日子很艱難﹐但老黑仍然跟隨。每當鐘英被鬥被毆時﹐它總在不遠處守﹑嗚嗚”地叫。它已衰老不堪﹐已無力護主。在鐘英失蹤那天﹐人們聽見它那種像號哭般的“嗚嗚”聲。以後它總是見人就躲﹐似乎很害怕。阿芳死後﹐它幾乎每天夜間“哭號”。“嗚嗚”“嗚嗚”聲音淒切難聽。夜闌人靜﹐淒淒號哭聲在空曠裡遠傳﹐人們常說老黑在為主人哀哭﹐人們可憐它常會給它半碗冷飯。也有人嫌惡它視為不祥。後來﹐尤某又常常出現在村前。老黑只要一見尤某就害怕避開﹐但又總在後跟隨“汪汪汪”地狂吠不止。有時﹐尤某似乎假作不在意。有時則會回身追趕﹐或拾起石塊投擲。時間長了人們個個知道﹕老黑在為主人“鳴不平”“訴冤”。只要聽到老黑吠聲﹐人們就知“主任”到了﹔只要聽到老黑吠聲﹐人們就會提起那段舊事議論紛紛。有時在老黑的吠聲裡﹐尤某感覺有手指在“戳”自己脊背﹐很有些心驚膽戰。而且“雞毛”“雞毛”又在一些人裡叫開了﹐難得聽到“主任”了。
有天夜裡﹐“雞毛”下定決心﹐帶領幾個當民兵的同伙﹐扛上支“老三八”出發了。那天夜裡﹐老黑的“嗚嗚”號哭﹐在幾次槍聲之後﹐就成了“絕響”﹐老黑也就此不見影蹤。人們又議論“雞毛”又作孽了﹐連狗也不放過。但議論歸議論﹐“雞毛”上幹部學校去了。
在這社會大變動中﹐有些“雞毛”是會飛上天的﹐只是“雞毛”終究是雞毛﹐它有能耐隨風飄揚﹐卻不能不掉落塵埃。眼下正是“雞毛”們得意猖狂的時代﹗
[十]
說到這裡﹐你的出身﹑家事也就全說完了﹐叔叔說。你生父生母的最後一段時日很艱難﹐結局更是悲慘。毫無疑問這是個冤案﹐而且是沉冤難白的了。這是時代的悲劇﹐歷史的悲劇。你必須明白﹕父母那段歷史已經過去﹐但產生悲劇的時代尚未過去﹐冤案還會不斷製造﹐悲劇還會繼續上演。現實仍十分嚴峻﹑生活仍將艱難。你在難中出生﹑成長﹔奶奶常叫你“向南”是希望你面對艱難自強不息。今後屋外仍會有風霜雨雪﹐這裡永遠是你的家。但是﹐“現實”總是短暫﹑終將過去。風雨過後﹐天總會晴的。
爺爺﹑奶奶最擔心我經不起打擊﹐怕我了解父母慘死情況後會對現實產生怨恨﹑仇視﹑對立心態﹐從而影響人生﹑處世態度﹑人格塑造。兩位老人家在這方面及時提醒﹑教誨﹐使我能夠始終把握好自己。以兩位老人家立身處世為楷模﹕不欺不貪﹑寬恕仁愛﹑樂觀積極。
爺爺奶奶都是二次世戰時的留英學生。抗戰勝利時滿懷熱情回國參加祖國復興建設。但因反對專制獨栽而不容于當政者﹐于四八年避居香港。北京新政初建﹐時任北京統戰要員的爺爺大學同學某某﹑特赴港游說﹑邀請返國。於是爺爺奶奶重回祖籍省城﹐同在大學任教。初時頗獲尊重﹐尊為“愛國民主人士”﹐賞賜“委員”“代表”頭銜﹐還為修葺舊宅。但是﹐只重科學不重官﹐只講究上好課不講究“唱頌歌”﹐不識得“時務”不走上層路線的爺爺奶奶﹐有時還要對國家大事說三道四。當年“游說”“邀請”﹐無非要你說說好話﹑唱唱頌歌﹑捧捧場。現在﹐如此不受“抬舉”﹐自然先“冷眼”相對再以“大棒”伺候。爺爺以“國際關係還持不偏不倚為好﹐不宜‘一邊倒’”冒犯龍顏﹐落入“陽謀”戴上右字桂冠。他所從事研究和教學的經濟學說也因人而廢成了資產階級的東西。丈夫右派﹐妻子必須離婚以示劃清界線。當校黨委書記“勸說”離婚時﹐奶奶直白白地說﹕離婚事免開尊口﹐戴帽與否悉聽尊便。不知出于什麼原因﹐結果倒是“態度較好﹑有所認識”了事﹐婚沒離﹑帽未戴﹐課當然是教不成了﹐調入資料室搞“研究”。爺爺則長時在家“閉門思過”。“委員”“代表”當然沒了。用爺爺自己的話﹐就是﹕課不上﹑錢可支[工資降了幾級]﹐黨不找我我不找黨﹐兩不相擾﹑大家清靜。於是奶奶天天上班“研究”﹐爺爺日日在家“思過”﹐兼作我的老師﹑玩伴和保姆。這樣的生活爺爺概括為“粗茶淡飯心安理得”。奶奶說﹕人﹐要緊的是要“自不落志”﹐不自輕自辱自賤。儘管當了右派﹐雖辱不驚。
土改結束﹐叔叔回校。校黨委組織部長要叔叔稍事休息後接任校團委書記職務。這本是在參加土改前就經黨委研究決定的。四八年爺爺奶奶避居香港﹐叔叔此時已是地下團支書﹐正積極參與學運。“反內戰”﹑“反饑餓”﹑下工廠辦識字班﹑宣傳﹑動員﹐印發傳單等等﹔忙得日夜不息。留在校內堅持地下工作。四九年春在激烈危險的生死關頭入了黨,一星期後上班﹐還是那位部長說黨委研究決定要她擔任教學工作。也就是當助教。叔叔自知可能是土改工作的書面鑒定到達了。當助教本是自己意願﹐也就高高興興地報到去了。不料在以後的黨組織生活會上﹐突然有人要她自述在土改中的表現。並隨即進行“幫助”。所謂幫助也就是批判﹐而其內容幾乎和土改工作組長﹐和王政委嘴裡吐出來的沒什麼兩樣。叔叔說﹕這樣的幫助使我非常好笑。有人似乎很嚴肅﹑很認真﹐說得頭頭是道。我笑說還有一句我為你補齊。這樣﹐當然引來更多更猛的“砲火”。一連幾次的批判。結果當然是我認錯並作書面檢查。人事檔案裡也就多了一大迭“材料”。為我以後的戴帽準備了條件。大鳴大放時要求黨員“暢所欲言”“幫助黨整風”。黨委確實很誠懇。於是我僅僅因提議“對土改﹑鎮反中某些人進行復查”一句話就落入了“陽謀”。別人以為因一句話戴帽很冤枉﹔其實﹐在那時我即使是個啞巴﹐也會戴帽的。這頂帽子早為我留了。叔叔說到這裡也自嘲地笑了。
戴帽後﹐黨籍沒了﹐助教當不成了﹐被貶到圖書館編書目。當年在地下鬥爭時的同志與戀人﹐亦因“左”“右”不再“同志”﹐劃清界線分手了。文革時再被趕到蘇北農場下放改造。文革敗滅胡耀邦上臺﹐“十屆三中”後右派平反。可是爺爺和叔叔竟會不約而同地拒絕平反和摘帽。爺爺幽默地對學校領導說﹕“習慣了﹐戴好﹗”叔叔單位的黨委書記告知她“摘帽喜訊”時﹐叔叔不但不說“感激”“萬歲”之類﹐而說﹕“我曾是左派﹐帽子說戴就戴﹐說摘就摘。我轉換角色可難哪﹗不摘了﹐不摘了﹗”兩人都拒絕簽字。學校有關人員幾次三番說而未服﹐只能“算是摘了”﹐不了了之。此時﹐過去“劃清界線”的那位﹑現在的黨委成員﹐兩年前喪妻後常念及舊情﹐想“重續前緣”。叔叔回答說“我仍是右派﹐我要站穩右派立場”。斷然拒之千里。奶奶曾說“一門兩右光榮人家”頗為自豪。
其時“政策”稍稍寬松﹐爺爺說“時機”到了。於是﹐爺爺﹑奶奶在七十余高齡去國赴英。我來美進了普林斯頓直攻博士學位。叔叔在中西部某校當訪問學者。幾年後全家在美團聚。
在我赴美前和叔叔同去故鄉。時在文革之後﹐荒涼破敗不堪入目﹔祖宗墳塋已無影蹤﹐-祖居舊宅已成瓦礫廢墟。父母最後受難地尚依稀可尋。眼前似現黑水橫流﹐耳際如聞淒淒呼聲。念及父母當年不禁潸然淚下。
重憶往事宛如舊創新裂﹐疼痛如割。我父母臨難只是時代災難的開始﹐只是罪惡暴力集團屠殺中國人民的開始。半個世紀以來製造了多少冤案﹖虐殺了多少無辜﹖我是相信“瓜豆”之說的﹐因之所種﹐果必自食。罪惡最終會被制止﹑清算。歷史總會還我公道﹗
[林南生 口述 于世紀更替之夜]
後語﹕歷史終於到了大轉變的關頭﹕人民正擺脫愚昧﹑走出恐懼﹐共黨已走到了歷史儘頭﹗ 現在﹐中國這個大舞台上的角色站位正在轉換。
一切反對專制﹑獨裁﹑腐 敗﹑倒退﹐要求民主﹑正義﹑人權﹑自由的中國各族人民已在這歷史大舞台的中心﹕推翻共黨﹑結束暴政的壯烈正劇終將上演﹗
隴伸洋 記錄整理
12/20/2004(//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