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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文集

余杰:龍性豈能馴——紀念陳獨秀逝世五十五周年

【大紀元9月1日訊】他是一個奇怪的孩子,無論挨了如何毒打,總是一聲不哭,把嚴厲可怕的祖父氣得怒目切齒幾乎發狂。祖父不止一次憤怒而傷感地罵道:“這個小東西將來長大成人,必定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兇惡強盜,真是家門不幸!”祖父看人看得很准,這個孩子長大後果然成爲二十世紀中國的盜火者普羅米修斯。

一九零三年,二十五歲的陳獨秀留學日本。當時,清國湖北留日學生學監姚煜生活腐敗、思想頑固,拼命壓制進步學生。一怒之下,三名熱血青年闖入姚的房間,將他按在地上,由張繼抱腰,鄒容捧頭,陳獨秀揮剪,哢嚓一聲便剪去了姚的辮子。這一瞬間對陳獨秀而言,極富象徵意義——他的一生所走的道路在這一剪中就選定了。他爲之終身奮鬥的,便是剪去國民靈魂中的“辮子”。頭上的辮子易剪,靈魂中的辮子卻不易剪。因而,這條道路是一條悲壯之路。辛亥前後十餘年,陳獨秀一肩行李、一把雨傘,足迹遍及江淮南北,到處物色革命同志。在諸多活動中,他以辦報刊爲核心。一九零四年創辦《安徽俗話報》,編輯、排版、校核、分發、郵寄,他一一親自動手。三餐食粥,臭蟲滿被,亦不以爲苦。他先後辦報刊數十種,“我辦十年雜誌,全國思想都全改觀。”這並無任何自誇的成分。新文化運動前夕,陳獨秀堪稱新派獨一無二的思想領袖,那時蔡元培、胡適、魯訊等人的影響力遠遠趕不上他。在《除三害》一文中,陳氏指出中國的三害是“官僚、軍人、政客”,真是一針見血,比韓非之《五蠹》更能切中時弊。而五十年代的所謂“三害”,與之相比只能算笑柄。陳氏又云:“社會中堅分子應該挺身出頭,組織有政見的有良心的依賴國民爲後援的政黨,來掃蕩無政見無良心的依賴特殊勢力爲後援的政黨。”他開始認識到政黨的重要性,然而他本質上是個性情中人,是不能爲政黨所容的,即使是他自己締造的政黨。

在北大擔任文科學長的兩年,是陳獨秀一生中最輝煌的時期。而這段時間裏最驚心動魄的一幕,發生在一九一九年六月十一日的新世界屋頂花園。那天晚上,四十一歲的陳獨秀獨立高樓風滿袖,向下層露臺上看電影的群衆散發傳單。這是空前絕後的舉動,以後愛惜羽毛的教授們是不敢效仿的。試想一位最高學府的文科學長,應當是衣冠楚楚、文質彬彬、道貌岸然,最好是像賈政式的人物。陳氏的作爲,太出格了。但陳氏如是說:“若夫博學而不能致用,漠視實際上生活上之冷血動物,乃中國舊式之書生,非二十世紀新青年也。”他一輩子都以“新青年”自居。

入獄之後,陳獨秀的痛苦很快牽動了國人的心。中國第一次出現這樣的情況:歷代文字獄、迫害、殺戮,都由知識者一人承擔,而與大衆無關。這一次,大衆與知識者息息相關了。李辛白在《每周評論》發表短詩《懷陳獨秀》:“依他們的主張,我們小百姓痛苦。/依你的主張,他們痛苦。/他們不願意痛苦,所以你痛苦。/你痛苦,是替我們痛苦。”這首未被重視的小詩,卻蘊含了相當豐富的資訊:現代中國知識份子如何定位自身?詩中人稱的轉換已微妙地說明了知識者的位置:你——他們——我們,痛苦是“你”必須承擔的。

一九二一年七月二十三日,陳獨秀在中共一大上被缺席選舉爲中共總書記。遠在廣州的陳氏聽到這個消息後,該是怎樣的心情呢?興奮、驚喜、冷靜、懷疑、憂懼?八年之後,一九二九年十一月十五日,中共中央政治局通過《關於開除陳獨秀黨籍的決議案》,陳氏聽到這個消息,又該是怎樣的心情呢?政治上的遊戲規則,非陳氏這樣“俠骨霜筠健,豪情風雨頻”的狂士所能理解並操作。陳獨秀只能是陳獨秀,永遠不能形成一個“陳獨秀黨”或“陳獨秀派”。後來,他的託派學生們再次將他開除出託派共產黨,亦在情理之中。

一九三二年十月十五日晚,患病在家休養的陳獨秀最後一次被捕。被捕後,打電報給國民黨中央當局要求“嚴懲”、“處極刑”、“明正典刑”、“迅予處決”的,有新疆省主席金樹仁、湖南清鄉司令何健,以及國民黨許多省、市、縣、鄉的“黨部”等單位。同時,江西瑞金出版的“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機關報”《紅色中華》以“取消派領袖亦跑不了,陳獨秀在上海被捕”爲標題,幸災樂禍地發表消息。這也許是三十年代初國共兩黨擁有的唯一共識吧。兩個自稱革命的政黨都欲把這顆“中國革命史上光焰萬丈的大彗星”(傅斯年語)除之而後快,真是耐人尋味。《紅色中華》發表多篇社論,稱“陳獨秀叛黨以後,投降到資產階級去作走狗,充‘反共’先鋒”。而《中央日報》亦發表社評,宣稱“反對並圖顛覆國民黨者,即爲叛國”。相映成趣。

“悠悠道途上,白髮汙紅塵,滄海何遼闊,龍性豈能馴。”我認爲,陳獨秀是革命家而非政治家。政治家是無人格無人性無人情的,而革命家則是單純而天真、固執而頑強的俠客和文人的結晶體,亦即葛蘭西所說的“哲學的實踐者”。陳氏在法庭上慷慨陳詞:“弱冠以來,反抗清帝,反抗北洋軍閥,反對封建思想,反抗帝國主義,奔走呼號,以謀改造中國,實現自由社會。”他的熱情從未冷卻,難怪比他小得多的胡適也羡慕他的“年輕”。學生傅斯年談論世界大勢,悲觀地說:“十月革命本來是人類命運一大轉機,可是現在法西斯的黑暗勢力將要佈滿全世界,而所謂紅色變成了比黑色勢力還要黑,造謠中傷、傾陷、慘殺……我們人類恐怕到了最後的命運!”陳氏卻堅定地說:“即使全世界都隱入了黑暗,只要我們幾個人不向黑暗附和、屈服、投降,便能夠自信有撥雲霧而見青天的力量。”

《獨秀文存》是本世紀中國最有魅力的文集之一。一九三九年,周恩來等勸陳去延安,當時中共中央想把陳弄到延安養起來,不讓他在外邊胡鬧。但陳拒絕了。他說,大釗死了,延年死了,黨中央裏沒有他可靠的人了,“他們開會,我怎麽辦呢?”結果不歡而散。中共領袖們沒有讀過《獨秀文存》,他們沒有看透陳獨秀:誰也無法把他“養起來”。同樣的道理,今天成千上萬的被“養起來”的文人們,能指望他們寫出什麽樣的文字來呢?

晚年在江津的生活是淒苦的,但卻是自由的。蔣介石的資助被他拒絕,胡適建議他去美國寫自傳也被拒絕,他只接受北大同事和學生的幫助,晚年陳氏所做的有兩件事:一是重估一切價值,“將我輩以前的見解,徹底推翻”。老人一般都是知錯不改的,陳獨秀卻截然相反。他對早年所信奉的“主義”進行了全盤的反思和清理。這種否定自己的勇氣是最可貴的。

另一項工作是語言文字學研究。陳氏最後一本著作是《古陰陽入互用倒表》。熱性的陳氏爲何偏偏選擇這一冷性的學問?我不是語言學家,無法評定陳氏一系列語言文字方面著作的學術價值,但直覺告訴我:陳氏的選擇絕非偶然。二十世紀後半葉,語言學在人文科學中成爲顯學,思想的突破首先在語言學中實現,若干思想巨匠都是語言學家,如維持根斯坦、海德格爾、福柯、羅蘭·巴特、哈貝馬斯……陳獨秀選擇語言學,並非陶淵明式的、尋找一條自適之路、一處溫馨的桃花源,而是與他登上新世界的屋頂散發傳單的行爲一樣——高屋建瓴。天地大氣的分合洶湧,只有真正的“龍”才能體驗到。整個二十世紀,中國人過的都是“蟲”的生活,有幾個稱得上“龍”的人呢?

“除卻文章無嗜好,世無朋友更淒涼。詩人枉向汩羅去,不及劉伶老醉鄉。”後兩句是牢騷,當不得真;前兩句則是心裏話,令他的朋友們汗顔。

作爲一名享受著文科學長盜來的火種的後輩學子,我在一個特殊的日子裏——一九九七年五月二十七日,陳獨秀逝世五十五周年——寫下我的紀念文字,也寫下我對民主和光明的敬意。

轉載自《議報》161期 //www.chinaeweekly.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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