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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紀實文學

長篇連載﹕《四面牆正卷》(四十九)

【大紀元8月19日訊】第二章:再教育

(1) 課程安排

滿載囚犯的大客車直接開進“二監”的大門,穿過一片平房工區,拐個小彎,停在一棟三層樓前,二樓的探頭陽臺上,立著三個一米見方的金屬字:“監教樓”,樓口還挂著一個黑字白地的長木牌:“W市第二育新學校”。

監教樓對面,是個小型運動場,千米跑道圍著個簡易足球場,草皮很操蛋,一片低一片高的,很多地方露著黃土,生了禿瘡一般。我們的車就停在球場邊上。

押車隊長命令我們下車站隊,這時一個大塊頭的管教正好路過——倆杠倆星,級別還可以——問押車那位:“白主任,多少頭啊?”

“45頭。”被叫做白主任的笑道。

疤瘌五討好地跟大塊頭打招呼:“黃科長好。”

黃科長看一眼他,笑道:“……疤瘌五呀,沒呆夠,又回來啦?還是花案?”

“不是黃科,這回打架。”

“操,有進步啊。”黃科長說著,舉著一個細高的大茶杯溜達走了。

白主任大喊一聲:“立定!”

我們慢條斯理地把身子直了直。

“朝前,沿操場右拐,聽我口令——開步——走!一二、一二、一二一!”

我們趿拉趿拉地走著,也有幾個很威風地甩著胳膊,擡頭挺胸,感覺特棒,真以爲自己是子弟兵呢。

對著操場一頭,是規模不大的一個炊場,牆上貼著白瓷磚,顯得很乾淨,幾個圍著白圍裙的犯人正在院裏洗菜。沿跑道拐過去,直行50米,白主任在後面尖著嗓子叫了聲“立定”,我們正好停在一排小白樓前,牌子上寫的是醫院,望過去,正隔操場對著監教樓,大客車已經開走,拉背包的雙排車在醫院前面等我們。

一切行動聽指揮。我們爭先恐後地把自己的背包摟在懷裏,跟著從樓裏出來的一個中年犯人上了醫院二樓,才發現上面的隔離柵上挂著“入監隊”的鐵牌兒。我們面前已經擺好一張小課桌,剛才帶我們上來的中年犯人正殷勤地用袖子擦著一把椅子,然後端端正正放在白主任屁股底下。

“這是咱入監組的白主任……都蹲好,歡迎白主任訓話。”那個馬屁精犯人沖我們嚷嚷。

“簡單說兩句啊。”白主任坐下來,威嚴地掃視著我們,很多人虛心地低下了頭。

“跟別的見面會不同,在這裏不能說歡迎大家的到來,畢竟沒有人願意到監獄來——監獄是什麽?監獄是國家的刑罰執行機關!爲什麽要刑和罰,我想這個問題大家都清楚……大家既然經過了人民法院的依法判決,就要勇於認罪伏法,打消對法律裁決的抵抗意識,端正思想,積極投身到改造當中去,爭取早日回歸社會,和家人團聚。我們入監隊的任務,就是進行思想教育,敦促罪犯正確對待未來的改造,在外面,你們可能會聽到各種關於監獄的傳言,對政府的改造方針和手段有許多不好的誤解,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大家,我們社會主義國家的監獄不是黑幫組織,不是集中營,監獄的任務是要正確地執行刑罰,懲罰是必須的,但預防和減少犯罪,才是監獄存在的最終目的,‘懲罰和改造相結合,以改造人爲目的’是我們的基本工作方針——這是我要說的第一點,幫助大家打消對監獄的恐怖感,正確認識自己的改造環境。”

白主任講得抑揚頓挫,慷慨激昂,我受到震撼地擡頭看了一下他的臉,白白淨淨的,微微有些發福,沒有風雨滄桑的痕迹,不知道這樣的臉,是不是可以信賴。

“然後想和大家談談心……”白主任的語調舒緩下來,嘴角畫上了一絲笑意:“首先大家都是人嘛,其次才是罪犯,除了極個別被剝奪政治權利的罪犯,除了失去某些自由外,你們仍然象其他社會公民一樣,享有憲法賦予的神聖權利,比如通信自由、言論出版自由還有選舉權,都可以享受嘛,呵呵。你們可能因爲不懂法而走上邪路,在法律面前碰得頭破血流;你們可能是第一次進入監獄,面對高牆、電網,也許會感到陌生啦、恐懼啦,但你們慢慢會發現,服刑本身就是一個改造自我的過程,監獄開設的思想、文化、技術‘三課教育’,將教給你們做人的道理和生存的技能,爲你們回歸社會打下堅實的基礎。而每個有勞動能力的罪犯必須參加的生産勞動,更將使你們在蕩滌靈魂的同時體會到創造價值、造福他人的光榮!”

講到這的時候,在樓下跟黃科長打招呼的疤瘌五“嘻嘻”了兩聲,白主任收了聲,皺眉望著下面,我趕緊低下頭,生怕他以爲是我在嘲笑他。我覺得白主任的理論水平還是不低的。

沈寂了一小會,白主任繼續熱情地說:“雖然你們曾經誤入歧途,但迷途知返爲時未晚啊,只要你們還有未泯的良心,還有美好的追求,還是同樣可以擁抱未來的。當然啦,走向明天的路不會一帆風順,僅僅依靠你們自己的力量也是遠遠不夠的,你們需要一隻高擎的火炬幫你照亮前進的方向,啊!需要一隻有力的臂膀幫你們邁出堅實的步伐,啊!需要一位元高明的醫生爲你們診治隱藏的疾患,還需要一位元循循善誘的良師給你們講解棄舊圖新的道理啊!——值得慶倖的是,這裏有一隻高素質的管教隊伍,他們就是那盞火炬、那只臂膀、那位醫生和老師!只要你們相信自己,相信政府,就一定會有機會擁抱明天,爲社會和國家……做出輝煌的貢獻!”

站在白主任後面的犯人帶頭拍起巴掌,我們醒過悶兒來,一塊鼓掌,疤瘌五拍得最響最持久,大家都停了,他還在啪啪啪地玩命,有人笑起來,白主任和那個中年犯人都望了一下疤瘌五,把他的臉模記在心裏了。

白主任一走,馬屁精立刻橫起來:“剛才誰起哄,不想活了是嗎?……馬力,出來登記!”

答應一聲後,從監室裏跑出一年輕的小平頭,手裏拿著本子和圓珠筆:“一個個來啊,你!”他點著最前面的一個腦袋說。

“姓名、年齡、籍貫、學歷、案由、刑期、幾次犯,都說清楚啦!”馬力拿圓珠筆點答著桌子說。

一邊聽他們登記,我一邊算了算,45個人,花案去了近半,25個多次犯。

登記完,開始分號兒,我們十幾個有板瘡和疥瘡的單開了一個監室,紙盒匠屁股上就起了個小疙瘩,也冒充病號混到我們屋裏,他以爲病號會有優待呢。換了地方,不好意思再喊他代號了,開始叫名字:薄壯志。

鋪是通鋪,以門爲界,對面各搭了一排木版,一邊可以躺六七個人,並不擁擠。我們在陰面,從窗口可以望到球場和對面的監教樓。

薄壯志站在窗前,象泰坦尼克號上的露西一樣張開手臂:“啊,監獄,我來啦!”

“操你媽的回鋪上盤著!”苟組在門口叫道。

在一片笑聲裏,薄壯志飛到鋪上盤起腿,平視前方,面帶微笑。

對門的疤瘌五喊道:“組長,給大夥弄點開水吧,趕了半天路,口幹舌燥啊。”

苟組仰著臉道:“你哪那麽多雞巴毛病?你以爲這是你們家?”

“我這有啤酒你喝嗎?溫乎的。”馬力說。

疤瘌五道;“嗨,年輕輕的怎麽跟大人說話哪?你媽把你撒社會上也放心?”

“你個怪鳥,找捩是不是?”馬力往屋裏跨一步叫著。苟組也怒衝衝進了那屋:“就你還多次犯?這麽不懂事!該給的面子我也給你了,以前你混得啥樣我不管,現在得從頭來!

疤瘌五的聲音:“苟組我看你歲數比我大,我不跟你叫板,你是管這個的,我不計較。那小逼是哪露出來的,胡蘿蔔裝人參啊,跟我唱數來寶?”

馬力咋呼道:“我看你是不想過今天了!”

“哈哈哈哈。”疤瘌五誇張地一笑:“癩蛤蟆打呵欠,好大口氣,你動五爺一根毛兒看看,算你有尿!”

馬力被調戲急了,“砰”一聲跳上鋪板,然後就聽對門一陣倥倥的板子響,我們都擠到窗前看熱鬧,別的屋裏也出了動靜,有人起哄地喊:“雜役打人啦——救命啊——”

苟組手忙腳亂地先拉下馬力,又沖出來平息騷亂,在號筒裏一頓臭駡,大家哄地一笑,回板上盤好了。疤瘌五還在那裏叫號兒:“小逼孩子毛還沒幹呢就跟我來?!五爺拉拉的尿比你喝的水還多……”

“省省吧你先!”苟組沖疤瘌五喊道:“欺負我一經濟案不敢動你是嘛!隊長回來有你好看!”

旁邊屋裏有人鄙夷地“嘔”了一大聲,我們跟著笑起來。

盤我邊上的一老花案說:“疤瘌五是大街上養活孩子,逞逼能呢。”

對面鋪上一個豁嘴兒說:“多次犯都知道,頭一炮要打響了,以後好混。他就是想在這現一把,先把點兒長上去。”

老花案不屑地說:“猴子唱戲鬧的歡。”

***

兩個小勞作擡個水罐,到樓下炊場弄了半下熱水來,一屋先發了一摞小號的鐵瓷盆,然後挨個屋送水,服務得很周到。

喝足了溫暾水,百無聊賴地翻著“58條”,陽光把對面屋照得亮堂堂的,我們這邊顯得有些陰暗。薄壯志問老花案:“這入監組幹活嗎?”

“我也是大姑娘上轎頭回進來,應該不幹吧,就學習唄。”

“美的你!”對面的豁嘴兒道:“按理一監還應該學習呢,不是照樣小豆子撿得心忙?”

薄壯志祈禱著:“千萬別撿豆子啊,真服了。”

我看豁嘴兒也是個進進出出的前輩了,就問:“這入監組得呆多少日子?”

“一個月,這叫過新收,下了監區到隊裏還得過呢,最苦的就是下隊過新收,簡直狗都不如。”

“熬吧。”老花案歎道。

呆會兒午飯一到,有人就開始駡街,素炒土豆片有些夾生,刀功差點,切得太厚了,倒是很捨得放鹽,想象得出掌勺那位是個豪爽漢子。

下午苟組喊了兩嗓子,由白主任帶著,把隊伍拉進了監教樓,進們一看,樓筒子竟然有100多米長,走在裏面感覺陰森森的,一進門,疤瘌五就指著右手的“禁閉室”牌子介紹:“這是獨居。”白主任喝道:“嘴關上!”

夾道兩頭,是橫向的兩排監舍,和樓筒子用鐵柵門隔開,夾道的兩側牆壁上都是學習專欄和一些書法作品似的標語,來不及細看,只掃了一條:“服刑一分鐘,改造六十秒”。

上了三樓,又看見一塊“第二育新學校”的招牌,不過這塊是橫在門楣上的。拐進去,還是幽長的夾道,看來這監舍蓋得也夠學問,沒有熟人帶著,真不容易摸出去呢。往裏走,才看清那些房間的門上,貼著“小一”“小五”“初二”的牌子,裏面黑板講臺課桌課椅也擺得齊整,牆上貼著高爾基、李時珍、居里夫人等的畫像,一不留神,真以爲進了哪所學校呢。

“今天看錄影學習入監守則跟生産安全規範。”苟組一邊招呼馬力調試錄像機,一邊站在講臺上,人模狗樣地講著。他背後的黑板上,還留著幾道小學應用題。

毛毛望著黑板問:“高中課沒有啊?”

疤瘌五道:“我就差博士沒念了,剛讀到博起就進來啦。”大家哄地一笑,外面正經過的白主任站在窗口問:“小苟怎麽這麽亂?”我們又笑起來。

苟組連忙吆喝我們安靜。白主任沒進門,站在窗外說:“我看你們當中好象有幾個態度惡劣的,如果誰想當害群之馬,政府一定會對你的挑釁報以顔色!希望大家好自爲之,自重自愛。……小苟,開始吧,小苟。”

聽白主任“小苟小苟”地叫著,我們忍著笑,把目光投向電視螢幕。

橫竄豎跳地花了一會屏,一個英俊的警官坐進了錄影裏,手裏拿本書,斬釘截鐵地念著“入監守則”。拿眼一掃,白主任已經走了。

接下來又看了盤講安全生産的帶子。

疤瘌五趴在桌上打著胡嚕,看樣子並沒有真睡,誠心嘩衆取寵。苟組沖空空的窗外招呼一聲:“白主任。”疤瘌五立刻機靈一下坐直身子,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螢幕,旁邊的幾個人不懷好意地笑起來。

疤瘌五回過味兒來,笑道:“苟組,拿哥們兒藕(嘔)?荷花您要不?”

“我以爲你誰也不怕呢。”苟組也笑了,有些輕蔑。

“戚,我那是給他面子,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罷了。隊長算個雞巴?”

帶子放到頭了,大家又回到入監組,馬上又叫盤板兒,真沒勁。晚飯後還是這碼事,連個電視也沒有 ,鋪上兩排人,盤著腿對臉地相面,一直熬到9點半,才讓拉尿、洗漱,10點鍾開始鋪被睡覺。

上廁所時,發現我們旁邊還住著一些人,一打聽,原來教育科就在入監組旁邊,那些都是教育科的犯人,白天到監教樓裏上班,如果沒有課,晚飯前就可以回來自由活動了。入監組隸屬教育科直管,白主任就是教育科最大的頭子。

當晚睡得很實,轉天也醒得早,一摸口袋,才想起煙被收繳了,有點失落,磨磨蹭蹭地穿好囚服,把窗戶輕輕拉開一條縫,做了個深呼吸,空氣很新鮮,看見對面監教樓裏出來兩隊犯人,分流向道路兩方,奔各自的工區去了,起床鈴還沒有打,應該不到六點鍾吧。看來隊裏面還是真的很緊張,心裏不覺有些虛。

吃過早飯,苟組告訴大家集合:“帶上飯盆啊,後兩頓都在外面吃啦!”

豁嘴兒口齒含混地抱怨道:“看了嘛,這就開始幹活啦!”

“怎麽不學習了呢,學習多好,我就愛學習。”薄壯志一邊拿著飯盆朝外走,一邊惆悵低嘟囔著。

(2)較量

白主任把我們帶到昨天看錄影的樓層,在中廳裏背著手,手裏拿個小本子(我注意到他一出現在犯人面前,手裏總是拿個小本子),看苟組整好隊,晃著小本子(原來是道具)說:

“這個昨天吧,大家一起上了跨入監獄大門的第一課,從思想上做好了改造的準備。從今天開始,大家就要參加適當的勞動,爲將來到監區勞動做好準備,掌握勞動技能,也是大家立足社會的本錢嘛……小苟,你安排吧。”白主任終於點明主題,說完,背著手走了,攥著那個小本子。

苟組馬上把人員分成兩組,指著挨間的兩個空教室說:“一會下樓扛豆子,咱們一共是360包,別緊張啊,不是叫你一天撿完……你,你,還有你留下碼垛,其餘人都去扛包……馬力,你帶他們下去。”留下的三個,都是看臉色不善的主,包括疤瘌五,神情都有些得意。

“操他媽咋到哪全是豆子哪!”薄壯志抗議著隨著我們往樓下走。

馬力帶著遊擊隊在樓道裏疾行,拐來拐去,到一樓,穿過一個大鐵柵欄門,進了三監區的地盤,樓道裏堆的全是麻包,整個樓道彌漫著塵土,散發著豆子的黴味和廁所的氣息,令人窒息。透過敞開的門窗,看見監室裏的犯人都坐在鋪前,把豆子鋪在鋪板上扒拉著,不會整個二監都撿豆子吧,而且這環境也忒差啦,整個一豬圈啊,跟一監簡直一天一地。我一邊跟上馬力,一邊皺起眉頭。

出號筒,是個寬闊的門廳,也是堆滿豆子包,幾個犯人正在乍咋呼呼地檢驗,一個沒過關的老頭正被雜役狂抽著嘴巴,現場看不到穿警服的人。

馬力帶我們出了樓口,指著一輛嚴重超載的大拖挂解放:“卸!”

大夥兒當時就暈了,硬著頭皮繞過矮柵牆,仰望著龐大的豆包愣神,都在車邊立著,沒人動手。我朝外望了一眼,發現越過一道柵欄隔斷,就是操場,琢磨了一下,還是沒有弄清這個監教樓是個什麽結構,從前臉看,不就一直筒子嗎,裏面咋那麽多彎彎繞?

正想著,馬力殺豬似的叫起來:“操你媽的,我不動手就都耗著是嗎?”

二子站在樓口道:“馬力你跟那老苟就是他媽廢物,瞧你們把新收給慣的,不打殘倆叫‘過新收’嗎?”

50公斤一包的豆子,扛在肩上只是稍感吃力,順原路往回走,繞啊繞的,還要上三樓,就不怎麽好玩了。第一包總算安全送到,幾個來回後,就看見老花案正在半路上歇著,豆包放在腳下,望著過往的犯人說:“兄弟,兄弟?幫忙抽下肩兒嘿。”誰也沒拿正眼看他。馬力從遠處奔過來,手裏拎一根短棍:“老逼這躲滑哪!”

老花案急忙彎下身,掙扎著把口袋朝肩上頂,卻怎麽也站不起來,我就近給他抄了把手,總算搖搖晃晃站住了。老花案感激地看我一眼,還沒邁腳,馬力就追到近前,輪起棍子,“啪”地打在屁股上,老花案慘叫一聲,出手一擋屁股,口袋從肩上墜了下去,摔在地上,“誇”一聲震斷了縫合線,大白豆興奮地四散而去,一個剛到跟前的弟兄措腳不及,下面一滑,也站不穩了,扛著包就沖廁所裏去了,“窟嗵”一聲,然後是一陣叫駡,我當時笑出了聲,後面的人也大笑著,都扛著包晃起來。

馬力大怒,揮舞大棒,照老花案身上亂打,打出一片嗷嗷的怪叫。二子在門廳口上沖這裏喊:“力力,剛有點那意思啊。”

馬力一腳把老花案踢到牆邊:“靠邊……你們別愣著,快他媽扛!”回頭又是一棍,打在老花案大腿上,老花案摟著腿蹦起了高兒,有人從後面推我一下,扛包的大軍又流動起來。

二子在那裏遙遙助威:“老哥我都打折一捆鎬把啦,跟這幫傻逼不玩狠的不行,治軍必須突出一個嚴字!” 馬上,老花案叫聲又起。

身子真的給關虛了,對付幾包豆子那麽費勁。單肩扛累了換雙肩,又學別人的樣子背馱了一趟,熬到第八包,真的有些吃不住勁了,半路上看見薄壯志坐在包上喘大氣,眼睛還一個勁瞟著走廊,怕馬力冒出來。

看我過來,薄壯志可憐巴巴地說:“哥們兒歇會吧,一會咱互相抄個肩。”

我說:“走吧,就這一包了,咬咬牙就到了。”一邊給他搭上一隻手,蹭著牆邊把豆子上了身,卻怎麽也扛不到肩上,我也不敢放下包幫他,這包一放就上不來了。最後我說你先挺著吧,回頭我接你來。

我扛著豆子磨蹭到教育科的樓口,艱難地上了兩級臺階,腿酸疼得象要抽筋,腰也似乎折斷啦,手扶欄杆聚了口氣,一叫力,終於又上了一層臺階!

……我終於泄氣地坐下來。溜牆根把包順在了樓梯上,看著一雙雙腳艱難困苦地從我眼前踩過去,心裏有些悲慘的感覺:這兩年多要都這麽過,還不把人整廢了?

毛毛蹭到樓梯口看見我,也泄氣,重重地把麻包扔在地上:“我也歇會兒吧,受不了了!我操,腰裏跟插了把刀似的。”

“出去別變成鐵拐李啊。”我苦笑道。

毛毛仰天叫一聲:“操我親媽媽我再犯罪!”

我笑起來,有氣無力地說:“你犯什麽病?”

“我以後真不敢犯法啦,我現在就改造好了,回頭我找政府去,讓他們考我,快把我放了吧,真他媽受不了啊,剛才你看三大隊那雜役怎麽打犯人了嗎,太恐怖啦。”毛毛坐在麻包上,一邊撩起囚服擦汗,一邊緊張地說著。

歇了一小會兒,我拉起他:“發昏當不了死,走吧,咱倆搭著。”

我跟毛毛分兩趟搭著那兩包豆子上樓。放下最後一包豆子,我“媽呦”一聲,溜牆根坐地下了,毛毛在我旁邊坐下,喘著氣說:“麥哥,得趕緊告訴家裏找人啊,這麽下去死定啦。”

***

“一人一包,開撿!” 我們還沒喘勻這口氣兒,苟組就在樓道裏吆喝開了。

疤瘌五咋呼著:“快快!”

我跟毛毛說:“占著靠窗戶這塊地方啊,太陽照著,還暖和點。我去拉豆子,還咱倆搭幫。”毛毛說:“你去吧,我正懶得動勁呢。”

我往返兩次,拽進兩麻包豆子,先倒出半包來:“塌實幹吧,沒聽主任說嘛,要通過勞動改造,讓咱們掌握一門生産技能,將來到身會上也是一謀生手段不是?”

“操,撿豆兒高手?”毛毛讓我說樂了。

薄壯志把豆子包挨在我倆邊上,討好地說:“麥麥,毛毛,我也跟你們搭夥吧。”

我還沒說話,毛毛就一擺手說:“饒了我們哥倆吧。”

薄壯志惆悵地摸索著縫合線的頭,解了半天,才哧拉一下拉開,扒開口袋嘴兒一看,立刻大叫起來:“我這包怎麽這麽差?”

我跟毛毛搭眼一看,都笑起來,薄壯志那包豆子太難撿了,雜質多多。我和毛毛也笑嘻嘻地深表同情。

薄壯志哭喪著臉蹲下去,望著豆子發呆。苟組溜達過來,踢了他屁股一下:“守靈哪?”

“組長,我這包太次了,能不能換一包?”薄壯志可憐巴巴地申請。

苟組“嘿”了一聲:“開什麽國際玩笑?命苦不能賴父母,是你點兒背,賣把力氣吧兄弟。”

“跟他費什麽話,撿不完讓他背回去。”疤瘌五從旁邊那間屋折了過來,看著薄壯志的豆子說。

苟組一愣神兒:“哎我說你咋還不撿去?”

疤瘌五臉色有些不爽,皺起眉頭說:“這次回來,就沒打算摸活兒。”

苟組歪著腦袋給他做工作:“兄弟這麽著行不?你上次混的啥樣我也不知道,也許你有成績,算我眼拙沒看出來,真想耍巴,您下隊耍去,入監組統共就呆這麽兩天兒,活兒又不累,怎麽你也別弄出格兒的啊,那樣我沒法管大夥啦,面子咱得互相給不是?”

“不是我不給面子。”疤瘌五耍著誣賴:“我不能丟那個份兒,不信哥哥你看我表現,皇上二大爺來了也不幹!”

馬力聞聲走了過來,可能在樓下二子給他打的那股子氣還沒泄呢,一聽疤瘌五的話,立刻就嚷嚷起來:“吹牛逼你吹錯地方了吧!”

“吹你媽嘴上啦?”疤瘌五橫著脖子,根本不把小馬哥放在眼裏。

馬力嘴茬子跟不上,惱羞成怒,上去就是一拳,疤瘌五不防,趔趄一下,當時就紅眼了,瘋狗似的撲向馬力,被苟組在後面一把抱住,馬力趁機又給他肚子上來了兩拳:“操你媽的,跑這撒瘋來啦!”

疤瘌五咆哮著:“敢惹你五爺爺?今兒我叫你後悔一輩子!”說著猛一下掙脫苟組的擁抱,直奔牆角,抄起一把立在那裏的鐵鍁,沖了回來,屋裏的人都趕緊朝邊上讓了讓。苟組慌忙迎上,緊緊攥住鍁把,用力奪著。疤瘌五叫囂著:“你放開,今天非給他長長見識不可!”

馬力悠閒地晃著腦袋:“苟哥你放開他,看他咋現,這種人勞改隊裏多啦去啦,就是扯虎皮拉大旗的本事,唬誰?有本事把我腦袋切下來!”

苟組回頭喝道:“馬力你也給我關!滾一邊去!”

馬力笑嘻嘻地出去了,到門口又回頭“呸”了一聲。疤瘌五還抓著鐵鍁和苟組強烈要求著:“你給我這個,看我不開了他?”

這勞改隊就是厲害,大鐵鍁也隨便亂扔啊,看守所裏連根釘子都不讓我們摸著。後來知道那鐵鍁是勞動工具,撮豆子用的。

疤瘌五看馬力走開,苟組又不給他機會,就松了手,瞪著門外罵道:“小怪鳥!耍橫也不看看地界?半夜摘茄菜,你不分老及嫩啦,別讓我逮著茬兒,一次就砸服你驢日的!”

“什麽雞巴豆子,整個一怪蛤蟆!”離我不遠的一位中年漢子罵道,順手把一把雜質扔到樓下。那漢子30多歲的樣子,身材不高,長得精練,一直默默地扛包撿豆子,話不多,大家都沒怎麽注意他。我和毛毛都聽出那漢子含沙射影的意思來,不覺相視一笑。

疤瘌五翻楞一下眼皮,把沖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認吃個啞巴虧。

苟組丟一句“撿不撿,你自己琢磨著辦吧”,甩下疤瘌五走了。疤瘌五哼唱著“萬里長城永不倒”,坐在我們那包沒打開的豆子上曬起太陽來。

薄壯志看我和毛毛四隻手雞啄米般麻利地撿著豆子,鬱悶地說:“下了隊,我就申訴,受這個罪太窩囊了。”

我們沒理他。薄壯志威猛地在豆子堆上搗了一拳:“申訴!一定要申訴!”

疤瘌五笑道:“咋啦哥們兒,覺得冤啊?”

“冤,太他媽冤啦!”薄壯志放下豆子,帶著終於找到聽衆的欣慰,激動地跟疤瘌五說:“我原來就是一開出租的,那天晚……”

“打住,打住兄弟,您要覺得冤,趕明兒跟檢察院的說去,到這裏邊,誰管誰呀!甭問,頭回進來吧?剛進來都覺得冤,要我看還都判得輕哪,都斃了才省心,共産主義就他媽實現啦,咱都是絆腳石啊!”

我說薄壯志:“你快點撿吧,真想背回去呀?”

疤瘌五沖我說:“麥麥,你也別假實在了,漏怯,讓人一看就頭回進來。”

“頭回丟人?誰沒事老往這裏跑?”我輕描淡寫地挖他一句,懶得再理他。

疤瘌五撇著大嘴煽乎道:“不對啊,象我頭回進來時,跟你一樣嘛也不懂,淨挨算計了,再回來就都成人精啦,也該算計算計別人,找找平衡了,哈哈。”

疤瘌五正吹牛,苟組護送著白主任走了進來:“誰叫王福川?”

疤瘌五笑臉一收,站起來道:“我啊。”

“爲什麽不參加勞動?”

“我沒說不參加啊,今兒腦袋疼,看豆子就暈。”疤瘌五愁眉苦臉地說。

“以前幾大走的?”

“三大。”

“那會兒看豆子暈不?”白主任關心地問。

疤瘌五愣了一會兒才說:“那陣我盯床子,豆子就那麽回事,不過那以後就落了病根,看見豆子就花眼,到農村看見豆子地都繞著走。”

薄壯志低頭撿著豆子,聽疤瘌五一說,呵呵樂了兩聲。

“行,我一定把你分回三大去!讓你暈到底!”白主任的聲調突然就高起來。

白主任接著說:“我問過黃科長了,你上次服刑的表現還是不錯的嘛,怎麽越來越抽抽呢?頭天來的時候你就出洋相,我沒理你;到組裏你又跟雜役幹架,我也放了你一馬,就是考慮你是個老犯,應該知道進退,所以給你個改過自新的機會,你還變本加厲,氣焰囂張到要反改造的地步上啦!”

“哎呦白主任,您可別給我戴高帽兒,反改造我可不敢,我真腦袋疼……”

“馬上我就讓你屁股也疼!”白主任叫道:“到底幹不幹活兒?”

“我沒說不幹,等我腦袋好……”

“馬力!馬力!!”白主任吼起來,馬力從旁邊屋裏一邊答“到”一邊跑過來。

“把傢夥拿來,給他治治!”白主任命令。

“哎!”馬力歡蹦亂跳地跑了。不一會兒,拎著根一米來長的木棍回來,殷切地望著白主任。

“說吧,王福川,幹不幹活?”

疤瘌五出口氣:“現在的管教,是不允許體罰犯人的,您是教育科的主任,更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吧。”

白主任微笑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說:“給我上開課啦?我幹了20年了,沒打過一個犯人,今天也不會讓你髒了我的手……馬子,除了屁股,不許打別處。”

“是!”馬力話音未落,棍子已經“呼”地奔疤瘌五的屁股下去了——“啪”!疤瘌五一挺身子“哦”了一聲:“小逼你公報私仇!”“啪”!“啪”!馬力不管那套,尚方寶棍在手,只顧撒歡地輪,看樣子好久沒這麽痛快淋漓地發泄了。平時跟著苟組這樣的窩囊領導,壓抑的?

不到十下,疤瘌五就趴在豆包上了,馬力一看,更順手啦,乾脆把棍子舉過頭頂,“啪”地一下給個結實,疤瘌五“嗷”地一聲,叫道:“停,停!”

馬力怏怏地住了手,看一眼白主任,白主任面無表情地問:“王福川,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了嗎?”

“認識,認識。”疤瘌五咬著牙說。

“幹不幹活?”

“……”

“啪”,馬力朝屁股上又給他一下:“主任問你話呢,啞了還是聾啦?”

疤瘌五肯定在進行激烈的思想鬥爭,這一鬆口,可就前功盡棄啦,還白落一挨揍,白落一笑柄,終於,這小子一閉眼,叫道:“不幹!打死也不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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