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貫中:悼楊小凱

文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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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7月20日訊】“ 當其欣於所遇,暫得於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

摘自王曦之“蘭亭序”

讀到文玫傳來小凱仙逝的消息時,已近午夜。小凱離開人世時十分平靜,使我心中浮上一絲慰籍。幾個月來,對他將不久人世的醫生診斷,雖覺得殘酷和無奈,但思想上是有所準備的。可是一旦他永遠離我們而去的消息被證實,還是覺得太突然,太匆促,難以接受。爲此莫名的悲傷和不平絞纏于內心,思緒紛繁,全無睡意。

我以極沈痛的心情給美國和中國的幾個朋友打了報憂的電話之後,內心仍難以平靜,便將前些日子爲記念芝大恩師約翰遜教授去世而精心製作的CD放入機器。小號吹出的委婉,哀傷的樂聲輕輕地流了出來,回蕩於廳堂之間,似乎在讚美,在哀禱,在挽留。但樂聲漸漸地變得堅毅,向上,有沖入雲霄之勢,似乎在遠送小凱升向天國。聽著聽著,我的眼淚不禁悄悄淌了下來,胸中的淤塞此時似乎得到疏通,變得平靜起來。我暗暗希望此時已在天國的小凱也能聽到這種天籟之聲。跌宕起伏的樂曲不正象徵著他自青年起便多災多難,但始終自強不息,敗不餒,勝不驕,最後終於攀上學術高峰的一生嗎?恍忽間我仿佛看到他在雲端向我露出只有他才有的那種微笑。這種微笑極爲動人,充滿神秘,既透著智慧,執著,沈毅,簡直深不見底,又帶著寬容,瀟灑,和無以名狀的憂鬱。這是歷經過艱險的世道,又嘗到輝煌的成功後才有的大徹大悟的笑容。只有進入智慧和精神的最高境界的人,才能從內心深處産生這種幾乎永恒的微笑。這種笑容既是明朗的,燦爛的,透徹的,深邃的,又帶著因功成名就而感到的些微靦典,以及對世上放目望去仍無處不有的不平和痛苦而感到的遺憾和不安。

回想和小凱20多年的交往,既可用淡如白水的君子之交形容,又可用心有靈犀一點通概括。記得第一次見面,是在1980年代初。美國經濟學家應邀在北京舉辦了一次講座。當時這種國際交流在中國還剛剛開始,我因在會上幫助一名國內經濟學家與一名美國經濟學家溝通,引起他的注意。會下相互介紹後,得知他在社科院攻讀經濟學碩士,此時我正在復旦攻讀世界經濟碩士。兩人有相見恨晚的感覺。

我們這次交談,大部分時間都在交換對當時方興未艾的中國經濟改革的憧景。基於對十年文革的反思,我們都堅信,苦難深重的中國只有走市場經濟和民主政治之路才有救。分手前小凱簡短地介紹了他文革中的遭遇,使我意識到在我面前的就是文革中大名鼎鼎的楊曦光。使我萬分驚奇的是,我眼前這位個子不高,儒雅文弱的青年,與我本來對他的想象完全相反。他完全沒有一絲一毫的迹象顯示他曾是一名高幹子弟,也沒有某些高幹子弟張牙舞爪,利牙令齒,目空一切的氣質和態度。相反,他顯得謙和,可親,甚至有些木納和靦典。他提到自己利用獄中10年的時間刻苦自學數學的往事,引起我由衷的敬佩。我爲偶然之間竟能交到如此傑出而有傳奇色彩的朋友慶倖不已。分手時,大家都覺得肚裏還有好多話沒有倒盡,並意識到今後彼此都會爲一個共同的理想而奮鬥。

以後兩人又各分東西南北,忙於各自的學業以及後來的出國努力。再一次深談已是1983年的年末或1984年的年初。當時復旦派我在芝大作訪問學者,小凱則在鄒之莊教授的幫助下,到了普林斯頓大學攻讀博士。他獲知我到紐約過聖誕的消息後,便邀我去普林斯頓小住。我們以興奮的心情暢敍別情,交流對國內正如火如荼地展開的經濟改革和政治改革的各種看法,同時也更加意識到學好現代經濟學對中國,以及對自己的將來一生的重要性。

我們還交流了各自學習現代經濟學的過程中面臨的問題。我們兩人當時正遇到相反的困難。西方經濟學中無處不在的數學對他來說,似乎是小菜一碟,不在話下。然而英語卻成了他的心頭大病,面對老師,同學,常常感到有口難言,無法充分表述自己的真知灼見和深邃的思想。他見我來,似乎有了傾訴的物件,大大發揮了一通對“文化休克“(cultural shock)的感想,認爲他自己還處於這種休克之中。他獲知我的家眷還在國內後,又拿出爲思念他尚在國內的愛妻小娟而作的古典詩,與我共賞。字裏行間的真摯情感躍然紙上,使我感動不已,也加深了對他爲人的瞭解。

和他相反,當時我面臨的問題則是數學。文革中我雖然自學了一些東西,但有意抵制數學。在復旦求學期間意識到自己的局限,曾經惡補了一下,自以爲有些進步,到了芝大待了一學期後,痛感的不是“文化休克”,而是“數學休克”。我當時其實已經萌生了攻讀博士的想法,但真要這麽做還有障礙。首先,不知復旦的意見如何;其次,就是年齡和數學。我因此十分猶豫不決,便和他商量對策。他看著我,滿臉誠懇地說,“我們都有自己的不足之處。但你已經到了芝大這樣好的學校,機會難得。不下定決心讀出博士學位,以後會終身後悔。我也面臨很多困難,年齡大了,英語單詞記不住,但我不會輕易放棄自己攻讀博士的決心。” 他勸我咬緊牙關,堅持下去,並給我開了一些數學書目,要我細讀。他的這番話給我極大的鼓勵。我能想像以他的年齡克服語言障礙所需的勇氣和毅力。後來我拿下芝大經濟系博士的學位,雖有復旦和芝大的許多老師,同學,以及親朋好友要感謝,我十分銘感在心的則是小凱身體力行的榜樣力量和他對我的及時的指點。

小凱雖然忙於學業,並且需要克服語言和文化障礙,但出於對中國改革事業的關心,仍抽出大量時間爲改革事業獻計獻策,並是留美經濟學會的發起人和組織者之一。爲此,我們有不少聯繫。1985年於紐約正式成立了學會之後,在每年的年會裏總能見到他消瘦的身影,並聽到他的種種高論。我漸漸發覺他從不回避當代中國面臨的許多尖銳的經濟問題和政治問題,努力尋找能夠令自己和別人滿意的答案。他的有些觀點即使在學會內也引起很多爭論,甚至誤解,並受到不公正的對待,但他從不輕易放棄自己的觀點,除非被證明是錯誤的。

他雖然對自己的觀點是堅持的,但他對爭論對手的人格卻永遠是尊重的。這是他爲什麽和那麽多人發生爭論之後,仍能有如此多深深愛他和尊重他的朋友。我對他上下求索真理的執著,勇氣,和誠實,更是深懷敬意。例如,他堅定地認爲,中國需要徹底改革的不僅僅是經濟制度,還有政治制度。後來,他系統地寫了關於憲政的長文,總結了他對這一問題的理論思考,爲我們留下豐富的遺産。他在所有制問題上也是毫不動搖的。我多年鼓吹土地私有制,可是即使在學會中公開支持者也寥如晨星,小凱是少數幾個在學術上有傑出成就而又堅決對我的觀點予以支援的人,使我感到氣壯和寬慰。

他傑出的學術成就早已有許多專家加以鑒定,並爲國際學術界承認,不需我在這裏贅述。我特別想指出的是,他雖然數學好,但並未因此而鑽到數學的象牙塔裏,並未精心選擇一些小而又小的課題,嚴重缺乏實際意義,又基於許多極不現實的假設,大玩數學遊戲,以圖早日發表。這是不少以數學見長的經濟學家拼搏終身教授頭銜的不二法寶。小凱不回避經濟學的重大而棘手的課題。例如,亞當‧斯密對分工和市場已有詳盡的論述,指出分工的發展對效率和經濟增長的至關重要的貢獻。可是分工理論難於數學化,因而難以結合到新古典一般均衡理論或增長理論中去。因此,到了現代經濟學家手中,除了在局部均衡理論的討論外,爲了圖方便,分工及其意義似乎消失了。在討論增長理論時,大家注重的不是技術進步,便是人力資本等容易數學化的因素。是小凱及其同事,學生的不懈努力,將古典經濟學關於分工的重要性重新找回到現代經濟理論中來。他的傑出的努力,正表明了他不僅僅是個精通數學的經濟學家,更是個對古典經濟學有著深刻而全面理解的經濟學大師。他的成就表明,經濟學畢竟是經濟學,它和數學還是有著本質的不同。數學是經濟學的重要工具,但並不能代替經濟學本身。以亞當‧斯密爲代表的古典經濟學理論即使在今天對我們也仍有極大的指導意義。

他後來前往澳洲工作,估計吃虧的還在於語言,因爲他的博士論文當時便獲得極大的好評。若無語言問題,他應在美國一流大學輕易找到教職。由於他遠在澳洲,我們見面的機會少了,但不斷傳來有關他的好消息,或看到他的新作,略微彌補了時空的阻隔造成的思念。他在學術上的成就越來越大,成爲有國際聲譽的著名學者,我暗暗爲他高興,也更加感到他的堅毅,執著,感佩他永遠的奮鬥精神,和高人一籌的智慧。逆境不但沒有使他自艾自怨,反而激發他更加奮發向上。

欣慰的是,澳大利亞似乎對他是寬厚的,愛惜的,將他選爲國家科學院院士。他並建立了一個充滿生氣的家庭,成爲一個有3個孩子的十分自豪的父親。1990年中期,他攜全家來美國訪問,大海開車將他全家送到我在紐約的家中做客。在熱氣騰騰的餐桌上,我們有機會再次深談,交流對各種問題的看法。由於久別重逢,加上談話十分投機,時間竟不知不覺過去了,直到大海的太太怕太晚了,開車危險,從新澤西打電話來催,他才帶全家依依不捨告辭。我目送大海的車子載著他們全家遠遠離去,深深爲小凱和小娟美滿的家庭而高興。對小娟的賢慧,端莊,能幹留下深刻的印象。並感到,小凱還是小凱,儘管著作等身,名揚中外,卻仍那樣的謙和,親切,充滿人情味。記得這次相聚,小凱爲我出了一個極好的主意。當時我要前往康州三一學院執教,對紐約的房子應如何處理頗感頭疼。小凱詳細問了我的家庭和工作處境,認爲紐約人口衆多,空地卻十分有限,房價肯定漲得比康州快。他因此建議我將位於森林小丘的房子出租,以租養房。這樣,將來從康州退休以後,在紐約仍可有一席之地。我們後來正是如此辦的。我重提此事,只是想說明小凱的過人智慧和待人的古道熱腸。

約4年前,我受學會的委託,爲配合中國加入WTO的努力,和國內的幾個單位在上海聯合舉辦以中國和全球化爲題的國際研討會。小凱接受邀請,欣然前來參加大會,並向大會提交了他那篇有關憲政的著名論文。在會上宣講時,他的論文引起極大的爭論。我個人十分讚賞他的觀點,可惜在出版會議論文集時,由於種種原因,我未能說服出版社將這篇論文收入。事後我向他一再致歉,也是我內心至今仍對他暗暗感到歉意的事。希望他的在天之靈能夠原諒我的難處。所幸經濟學消息報以極大的魄力全文刊載了這篇文章,總算多少彌補了我心中永遠的遺憾。

如果我記憶沒錯,最後一次和他長談,是約2年前的暑期。我正在北京度假。他當時在復旦講學。復旦爲他安排進海軍醫院檢查和治療。我已得知他肺癌又有發展,很爲他難過。所以從復旦經濟學院院長陸德明教授處拿到他在海軍醫院的病房電話後,便從北京試探性地和他打了電話。本想簡單地問候幾句,免得累著正躺在病榻之上,接受治療的他。不料在說了問候的話之後,每次想挂斷電話,他都說不累,不累,堅持要和我繼續交談。我想既然他高興與我談話,就不管會不會累著他了。他詳細向我描繪自己身體的現狀,對復旦和海軍醫院的照顧似乎充滿感激,對未來則充滿信心。他的語調仍那麽親切,平和,他那著名的微笑這時又極爲生動地浮現在我的眼前。更使我吃驚的是,他向我詳細描繪了今後的各種雄心勃勃的打算,包括要繼續寫書,要去世界各處開會,要講學,要帶學生…。我爲他的旺盛的生命力和對生活的無限的熱愛而感動,同時也暗暗心酸,一再要他量力而行。掛了電話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一邊回味他的談話,一邊默默禱告,希望他能順利實現自己的宏偉計劃。

今年年初在聖地牙哥召開的美國經濟年會上,遇到許多好友。我習慣性地向他們打聽是否有小凱的消息,因爲內心總有那麽一絲不安。往年這時,都已讀到他在聖誕前夕發給大家的賀詞,介紹他一家的近況,特別是他和病魔搏鬥的進展。每次讀到他的賀詞,總是爲他和他的一家沒有向病魔屈服而感到無比的寬慰和敬佩。然而這次,他卻保持出奇而不祥的沈默。接下來有關他的消息越來越壞。終於,他超脫了病魔的長期糾纏,回應上帝的召喚,離我們而遠去。他是一直走在我們面前的人。這次,他又遠遠走在我們面前了。

小凱幾乎在一切方面都是一個遠遠走在時代前列的人。這樣做是需要勇氣的,是需要大智大慧的,是需要對真理的執著的追求的,也是必然要付出沈重代價的。也許一些人因此認爲他和他的理論太超前,太不適用於中國。我想指出的是,小凱不是個需要審時度勢的政治家,而是個不承認有任何理論禁區的學者,並以真理的徹底性爲其追求的最終目標。對他來說,理論就是要超前。如果理論不超前,而是跟在實踐之後姍姍而行,只能爲實踐的成功大唱讚歌,或爲實踐的失敗尋找遁詞,那麽,這樣的理論對實踐又有什麽指導意義呢?要這樣的理論又有什麽用呢?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認爲小凱爲我們樹立了一個聳入雲霄的榜樣。他短暫的一生留下的遺産是豐富的,多彩多姿的,有些甚至是引起爭論的。他接受寂寞,接受冷眼,坦然對待別人的不理解,繼續走著自己的路,直到回到他所深深信仰的天父的懷抱中去。

我堅信,隨著中國改革的進一步展開,人們對他的遺産的深邃意義,以及他爲此付出的巨大心血,會有更加深刻的理解和發自內心的讚賞。小凱是經濟學家的驕傲,是華人的楷模,是我們學會的良心,也是我個人的榜樣和益友。我爲小凱好友過早離我們而去深感惋惜,也期盼著中國早日展開雙手更無保留地歡迎他的理論遺産,並對他個人崇高的學術地位給於更多的尊重。

文貫中

美國康州西哈特福市遠思齋
2004年7月9日

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 !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悟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雖趣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於所遇,暫得於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惓,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間,以爲陳迹,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於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每攬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於懷。固知一死生爲虛誕,齊彭殤爲妄作。後之視今亦由今之視昔。悲夫!故列敘時人,錄其所述,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後之攬者,亦將有感於斯文!

(7/19/2004)

轉載自《新世紀》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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