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傑:1989 獄中中秋
【大紀元6月1日訊】人生四十,有記憶的日子三十幾個,但我能記起的中秋只有一個,就是十五年前的那個中秋。十五年前那一天的情景,今天想來就如同昨日。我清晰地記得那一天的公元歷是9月12日。十五年來,每當中秋來臨,望著明月的時候,我都要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咀嚼那一天的情景。非常巧,今年的中秋是公元歷9月11日,同我記憶中的那個中秋只差了一天,十五年前的中秋,也是這樣的節氣,也是這樣的氣候,也是這樣秋涼的夜晚。
十五年前的那天早上六點半,起床鈴聲響過,整個監室的人紛紛起床,疊被,洗漱,然後懶懶散散地各自活動,有的坐在地板上發呆,有的趴到窗下,貪婪地吸吮從窗外流進來的清新帶有一絲涼意的空氣。我背靠油膩膩的牆壁,坐在地上百無聊賴,旁邊的趙毅強問我:”想什麼呢?”
我說:”中秋啊,還能想什麼?”
趙毅強是北京醫科大學放射實驗室的教師,學生絕食後,他發起組織教師聲援團和救護隊。整個絕食期間,他天天都在廣場上,戒嚴後,他仍然在廣場上,擔任救護組織組織工作,由於說事無鉅細,事必躬親,對學生關懷備至,被尊稱為”婆婆”。六四凌晨,他隨最後一批人員從廣場撤出。後來因參與掩護學生領袖疏散出北京而被抓。他是這個監號的老號,從6月被抓,就關進這個監號,而且,由於他好管閒事,又有個運動員的般的體格,就當然成為這個監號中的組長,也就是牢頭。我是6月30日在報社被公安戴上手銬抓來這裡的,先被關進下西筒五號,8月15日,轉號來到下北筒五號。嚴格意義來說,我不是八九這場運動的參加者,因為我從頭至尾只是充當一個記者的角色,我甚至沒有在任何的請願書和聲明上簽字。但是,由於我介入的時間較早,結識人過多,終於上了北京市公安局的抓捕名單。
一陣清脆的鴿哨從窗外傳進來,我向窗外望去,透過鐵柵欄,一群白色的鴿子在藍天下翱翔。入監三個月來,鴿哨鴿群一直是我生活中唯一的音樂,悠揚的鴿哨給我很多的聯想。但今天的鴿哨給我別有一番心思在心頭。因為今天是中秋。
我的心緒隨著鴿哨飛,飛到很遠很遠,飛到我的老母親的身邊。而我無法回到她的身邊,因為我已經失去了自由,我現在身處監室–北京市東城區炮局胡同北京市公安局看守所下北筒五號監室。
“今天,我們得好好過個中秋,這是我們這一生中第一次的獄中中秋。一定過得有特色。我們開個中秋晚會,一人出一個節目。”小趙的提議得到監號內的響應。小趙開始給屋裡的人編排晚上中秋晚會的節目。
小趙是個樂天派,不光有健碩的體格,而且多才多藝,我沒看見他的情緒低沉過,倒是我經常一個人坐在角落,一言不發。每逢這時,他都要故意找我說話。我們經常的節目是晚飯後坐在角落裡,低聲對歌,一個人起頭,另一個人接茬唱,如果接不上就算輸。我們幾乎把從兒童時代到現代的流行歌曲都唱了一個遍,我竟然把兒童時期的《小松樹快長大》,電影《小星星閃閃亮》這種已經絕唱的歌都想起來了,他似乎更喜歡蘇聯歌曲《馬車伕之歌》這種在大學生聽來聞所未聞的歌曲,他唱來得心應手。很快,他就發現現代流行歌曲和影視歌曲我幾乎沒有幾首能唱的,甚至一些當紅的電視劇的歌曲,我都唱不上來。後來,我們相約,當代的流行歌曲和影視歌曲我們不比,很快,我也從開始對流行歌曲的不屑,慢慢承認流行歌曲在抒情上的獨特之處,後來他竟成了我學唱流行歌曲的老師。一天他教我唱《星星知我心》的插曲,我沒看過《星星知我心》,他就給我講電視劇情,講到女主角得知媽媽去世,便四處尋找到自己的弟弟妹妹,並帶上他們一起到母親的墓地去看望媽媽的情節,我忽然鼻子一酸,再也忍不住,蒙面大哭起來。他也同我一起哭,弄得整個監號的人都傻了,隨之大家一起掩面而泣。這是我在監禁生涯中的唯一一次落淚。
小趙關於中秋晚會的提議,得到監號的認同,小趙開始安排各自的節目。忽然筒道裡一陣慌亂,大家停止講話,屏心靜氣聽筒道裡發生了什麼。只聽得,一個監號門被打開,看守叫什麼人的名字,然後,門被關上,然後又一個門被打開,又叫一個名字,門又被關上。
我們開始私下議論起來,是不是要轉監了?
轉監,那時是個不吉利的預兆,因為,”轉監”意味著去秦城,轉去秦城就意味著要逮捕、判刑,而在看守所則尚有無罪釋放的可能。
我們的監室門被打開了。一個瘦小的看守出現在門口,大叫我的名字,我站起來,下意識地問:”去哪?”
“少廢話。收拾東西。”
當我站起的剎那,小趙抓了我一下。我明白他這個舉動的含義。他不希望我走。
我帶上自己的東西,走出監號,重重的鐵門在我身後重重地關上。我這才看青,筒道裡已經站了八九個人,我們排成隊,我輕聲問旁邊一個學生模樣的人:”去哪?秦城嗎?”他眼裡滿是疑惑地搖搖頭,”不知道。”
“不許說話。”看守叫著,然後,帶著我們向樓上走去。上得樓,我們轉個彎。來到東筒七號。原來是調房,這我才放心。
看守一個個叫著名字,我們一個個走進屋去。同我剛剛呆過的下北五比,這個監室要小。但是乾淨很多。而且,我們人少。
當大鐵門”匡”地關上後,屋子裡的人開始互相打量起來。我這才注意到,關進來的有10來個,都很年輕,一看就是學生,只有一個人除外。我們開始相互自我介紹。
留板寸的是北航的陶紅中,衡陽人,北航絕食團的成員,”六四”後,回家的路上在武漢街頭向人們演講,介紹六四慘案,被公安抓捕,遣送回北京。
矮個子的趙成奇,也是北航學生,湖南株州人,也是因為演講被捕。
鷹鉤鼻子的是清華的龍彧,清華最早發起紀念胡耀邦的學生之一,他在紀念碑上做紀念胡耀邦演講的照片被用作爭鳴的封面。
留長髮的是北大計算機系的周宏橋,他是這些人中唯一一個非政治原因入獄,他在廣州街頭向人出售”六四”開槍的照片,被公安抓獲遣送回北京。
光頭的陳明曉,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學生,湘西大庸人,北師大學生絕食團成員,”六四”後與其他兩個學生領袖逃回湘西家鄉,被人檢舉而抓捕,被捕後說出了其他兩個同學的行蹤,致使另二人被抓,三人一同被押解回北京。這也使他在關押期間一直心情鬱鬱的,時有自責。
身材纖瘦的是北京大學的許成富,浙江溫嶺人,因為義憤,發表一些反政府言論,而被舉報抓捕。
身體粗壯、上唇有抹小鬍子的是北京郵電學院的崔向東,他是個理性的人,在學潮期間未有任何行動,”六四”後,給一個好友寫信發表了對鎮壓的看法,好友將信呈交自己的黨支部領導,此信又被轉北京,他因此被抓捕。
唯一一個年紀較大的、有著稀稀拉拉鬍子的是政法大學的教工李子希。他是政法大教師團的發起人,組織過衝擊中南海的行動。”六四”後,與一個在廣場認識的女生結伴南下躲避,被抓回北京。
身材頎長,一臉稚氣,很像香港演員吳啟華的年輕人叫鄭重。後來出獄後,我才知道就在我們調號的時候,軍博正舉行一個《反革命暴亂展覽》,那展覽裡有鄭重的大名,說他是吾爾開希開西的保鏢,還展覽了他用過的一個三節鞭。但是,我怎麼也想像不出,這個帥帥的、一臉稚氣的小伙,怎麼可能是什麼保鏢。
讓我意外的是,這些人中還有一個年僅16歲的小孩子,問他名字,他說,叫我小崽吧。他是江蘇人,無業,來北京時不知怎麼混進了廣場,給清華大學學生、廣場糾察隊總指揮張倫當傳令兵。”六四”後,跑到武漢黃鶴樓上向人講起北京的情況,被當地警察抓捕。
大家相互自我介紹過,開始都對新環境產生好奇感,話也就顯得特別多。事後,我得知這是看守所一次人道的調整,把學生教師統一集中到幾個監號,同工自聯、市民敢死隊分開。
中午時分,監號打開了,監獄給大家發月餅。每人五個自來紅。自來紅是北京最傳統的月餅品種,硬硬的殼,裡面放著青絲玫瑰白砂糖之類的餡料。對於監號裡的人這絕對是美味佳餚了。
五塊月餅是我們監獄生涯的美味,我本打算晚上明月初上時再吃,但實在耐不住它的誘惑,吃了兩塊,留下三塊,到月圓的時候再吃。李子希一氣吃了四塊,然後用馬糞紙包一塊向窗外扔去。大家都對他的行為不解:這是幹什麼,他笑著說:”這塊是給我的女兒的。中秋了,不給女兒送點什麼是不應該的。”
我聽了心裡不禁泛起一陣難言的酸澀。我的思緒卻飛到了我的母親身邊。此時,母親在幹什麼呢?入監兩個半月了,我不知道家裡怎麼樣了?母親得知兒子身陷囹圄,她會怎樣想呢?能承受這樣的打擊嗎?心事一起,我便無言了。一個人坐進牆角,一言不發。滿腦子裡都是母親的模樣。
我不知道,就在此時此刻有兩個人正在向我心中的目的地進發。他們是我的同事,《北京日報》的兩個記者。他們代表幾個同事和朋友的囑托,給我的母親帶去月餅也帶去朋友的問候。也就是在我在監號裡無言遐想的時候,他們走進了我的家。
事後才知道,我被抓後,報社並沒有正式通知我的家人,我被抓的次日,姐姐打電話到報社找我,報社同事才告知我被關押的情況。姐姐找到報社要求知道我的被關押地點,報社說不知道,讓找公安局,公安局則說,已經通知報社。姐姐和舅舅、姨媽決定為避免我媽傷心,不告知她這事,只說我工作忙不能回家。
中秋到了,姐姐覺得這次必須有個合理的解釋,因為兒子沒有理由中秋不回家,她同舅舅姨媽商量過後,決定就在中秋的晚上通知她。也就是說,當我的同事走進我的家門時,還沒人正式通知我的媽媽我被關押的事。
同事走進家門,寒暄幾句後,試探性地問:”您知道了嗎?”
媽媽當時漠無表情地點點頭,”我猜到了。”
“沒人通知您?”
“沒有。”
午飯時間到了,媽媽要留他們吃飯,同事一再表示不必了,他們向媽媽告辭,媽媽送他們走下樓,走出樓門。直到分手,媽媽都沒有掉一滴淚。事後多年,同事向我提及此事,仍然萬般感慨,你媽真了不起,我知道她心裡難過,但就楞沒掉一滴眼淚。
當晚,姐姐、舅舅、姨媽到了家裡。他們已經研究好長時間如何開口,但當他們在媽媽的房間裡坐定,媽媽拿出同事送的月餅給他們時,他們知道所有的話都是多餘的了。
“您知道了?他們告訴您了?”姐姐問。
媽媽平靜地說,”我早就知道了。兩個半月了,連個人影也沒有。還能怎樣?”
沒人說話,媽媽忽然抽抽泣起來,一聲高一聲低。姐姐抱著媽媽,也哭。姨媽在旁邊說:”別管她,讓她哭。”然後,抓著媽媽的胳膊說:”哭,你哭,哭痛快了就沒事了。”
媽媽”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
有過坐牢經歷的人都知道,只要面對現實,接受現實,坐牢並沒什麼可怕的,也不見得痛苦,適應了最初的不自由的痛苦後,心態反倒越來越平和,甚至適應那種不自由的生活。真正難受的是外面的親人,他們要為牢中的人奔波,為牢中的人擔憂,人們常常把坐牢想像得極為恐怖,所以,要承受更大的痛苦,更大的壓力,更大的心靈煎熬。
天漸漸黑了。大家開始議論,今晚中秋怎麼過?我說起已經和原監號的人商量好搞一個小型晚會。李子希建議:”我們搞個擊鼓傳花吧。”此建議立即得到大家的響應。
監號的人做成兩排,一塊奧琪牌香皂暫時充當”花”,小崽坐在第一排,用筷子敲一個茶缸,敲茶缸聲停止時,香皂在誰手裡,誰就得表演節目。
按監規,監號裡是不允許搞這種活動的,所以,我們幾次提醒小崽敲茶缸聲一定要小,決不能讓外面的看守聽到,挨罵事小,如果攪了我們的擊鼓傳花晚會豈不是掃興。
香皂傳到我的手上,茶缸聲停止了,我唱了一首歌。茶缸聲又起,轉過兩圈後,香皂再到我手上時,茶缸聲又停止了,我又被罰唱。茶缸聲又起,這次竟然還是我,我感覺到蹊蹺,開始注意觀察小崽的動作,當茶缸聲再次停止時,我發現,後排的許成富用腳踢前排小崽的屁股,我明白,作弊!我拆穿了小崽和許成富的把戲,罰許成富唱歌,作弊敗露的許成富哈哈笑著,揭露出主意的是李子希。這樣許成富被罰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李子希被罰唱《三套車》。
龍彧是這些人中的歌手,他最喜歡唱英文歌曲,他最拿手的是達斯汀·霍夫曼的《畢業生》主題歌。那天是我第一次聽這首歌,旋律傳導的意境讓我產生許多的遐想。
晚會持續到九點半熄燈鈴聲響起才算結束。大家都很盡興,這是我們監號中的中秋晚會,它給我們的囚禁生涯帶來一點生活的愉悅,也帶來一點生命的色彩。
後來我知道,那晚下北五也舉行了晚會,但是,發起人小趙卻沒有參加,他一個人坐在牆角掉淚,後來他對我說,一是想念家人,一是為和我這個獄友分別。
那夜,我失眠了。我倚靠在牆上,望著鐵窗外的明月,坐了多半宿。
2003年9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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