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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陸網友推薦】艾曉明:林昭給我們的精神挑戰

——給友人談林昭

【大紀元5月25日訊】2004年三八前夕,我們以「再現婦女和其他邊緣人群」為主題放映了記錄片獨立製片人胡傑的一系列作品,包括《平原上的山歌》,還有《尋找林昭》。後來,廣東美術館、深圳何香凝美術館分別邀請胡傑去放映了這些作品。我聽說林昭的老同學,一些白髮老人紛紛趕來,他們看完後擁著胡傑哭了。我想這是他們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青年時代的影像,看到自己的追求、犧牲被後一代的人所承認和尊重,他們感到自己的生命被肯定了。

  我也是在這個片子中第一次看到那一代人的面容,因為實在是沒有看到其他視覺藝術家聚焦到這一代人和他們的時代。我們以為,那時除了欺騙和瘋狂,一切都湮沒了。在影片中,他們的形象平凡而衰老,就像我自己的父母和我曾經見慣的舊時鄰里。他們已經老了,一個接一個默默離開人世。我父親受過類似的迫害,他已經八十歲了,一直沒有人來說一聲對不起,可能他一生也等不到這一天了。那一代人,年輕過、活過、愛過,求索而幻滅。在接連不斷的政治運動年代,我們以為,抗爭是不可能的,或者是沒有意義的;但是林昭的故事有了一個不同的結局,它所掀動的歷史記憶因此改變了。

  林昭是我們民族一個非凡的榜樣,我們幾乎不相信中國人中有這樣的精神品質,林昭改寫了我們對歷史、對中國人精神的認識。林昭的精神,是一份被重新發現的遺產,它也需要重現闡釋,特別在我們今天這個人權建設的時代。林昭告訴全世界,中國的女性,承繼那一份女權遺產(無論那一血脈到了20世紀50年代是多麼微弱),她可以為自由、人權和政治參與付出何等的代價。林昭的意義,開啟了我們21世紀的未來。

  有一位阿根廷的盲人作家博爾赫斯,他曾說,每個國家可以由一本書來代表,例如《聖經》即猶太人;奇怪的是,許多國家選擇了毫無代表性的人來代表他的國家。在英國是莎士比亞,但莎士比亞非常地不英國,他誇張得要死,一點也不含蓄。德國的代表是歌德,歌德卻沒有德國人的狂熱,反而非常理性。法國選擇了雨果,雨果簡直是個住在法國的外國人。西班牙的代表塞萬提斯生活在毫無詩意的17世紀,居然創造了非凡的詩意。博爾赫斯解釋說,這是每個國家要一位不同於這個國家的人來作為它的代表,這個人要起到解毒劑的作用,是克服其缺點的解毒劑。

  依此推論,我們也要說,中國人大概可以選擇魯迅來作代表,他的遺體上不是覆蓋了「民族魂」三個字嗎?但中國人可是最不像魯迅了。中國人如魯迅所痛恨的那樣麻木、沒有原則、自欺欺人。但是沒有這種解毒劑式的代表,一個民族就完了。如今,我們終於可以說,中國人中還有林昭,她是極權時代民族精神的解毒劑。

  今天再看林昭,有很多可以討論的問題。其中有一點,對我的啟發就是行動力。我們已經有了很多很好的理念,我們缺乏的是行動。在中國城市,你非常容易遇到各種場合的政治家,例如北京的出租車司機,例如大學的知名教授。但是我們的思想家缺乏行動力,或者不屑於做一件平凡的事來改變社會。或者說,人們不相信行動可以改變,而理論也需要實踐。沒有實踐,你就是把西方的思想全部翻譯成中文,那也是紙面上的事。林昭超出那個時代無數熱血男兒的地方是,她實踐了自己的理想;她沒有為苟活而放棄、退讓;她因此成為名副其實的「先哲」或者「先烈」。

  林昭的精神,今天仍有爭議。人們認為,我們可以有林昭那樣的理想,但是我們不必死拼,更不必以血書寫信念,我們需要為保存生命做適當妥協。所以,林昭不能成為普通人的榜樣,她讓我們高山仰止,敬而遠之。我想,同樣的質疑也會對記錄片作者胡傑發出,我們可以敬佩這樣的工作精神,可他把自己飯碗砸了,付出的代價也太大了吧。我真的佩服還有人恥笑這種努力,說這不過是天真幼稚的偶像崇拜。你在影片中都可以聽到這樣的質疑:林昭說了甚麼,不過是常識!常識啊,沒甚麼了不起!

  在沒看影片、剛聽到林昭的故事時,我也同樣有這樣的疑問。但在看過多遍(因為給學生放映,我起碼看了三遍以上)以及看過林昭相關遺書後,這逐漸變成了我所質疑的問題。我想問題是在於,林昭挑戰了我們的道德底線。我們非常容易接受這樣的觀點,就是生命誠可貴,不值得為甚麼而犧牲;由此產生的上線可以一直上升到成為當今最富有的人,實現全球普同的美國夢。

  林昭的故事告訴我們——我們這些生活在和平的、相對自由和富裕年代的人,生命可以有別的方式度過。而且,哪怕是那些質疑者,可別忘了,你今天可以提出這樣的疑問,卻是踩在林昭的血肉之軀上;這無數犧牲者的血,舖就了通向今天中國人小康生活的基礎——因為她們的血,說明人們不能繼續生活在貧窮中,自相殘殺。但是今天有今天的社會問題,中國依然有無數弱勢群體成員在貧窮和暴力下生活。我們當然可以選擇享樂,但是不要思考林昭,因為林昭在挑戰這樣的生活理念。

  林昭挑戰了她的同時代人,所以有人就想把她拉下來,拉到自己的水準上。他們就會說,不過是常識而已;不過是天真而已。對我來說,我雖然有過疑問,但是我無法堅持和強化自己的疑問,原因在於,我自己的生活實踐幫助我理解她的精神態度。林昭遠非求死,她的血書是在被剝奪了一切之後——所有生存尊嚴的可能性、書寫的可能性之後,她沒有辦法了,她剩下的惟一的東西就是她的血和意志;她惟一能用的就是這些了。她身陷絕境,在絕境中她沒有放棄,且以血磨礪了信念和人格。多少年來,政治鬥爭的殘酷不僅摧殘人的生命,而且培養了根深蒂固的犬儒哲學,就是這種哲學讓我們活著不像個人,不說實話,還自以為聰明得計。雙重人格、雙重面具、雙重話語,這被看作合情合理的生存策略。我們太習慣把這種口是心非的生活當作自然而正常的生活了,可是林昭出現了,她像一面鏡子一樣照出,人們可以不這樣的。人們可以生活在理性中,哪怕身臨絕境、一無所有,在酷刑和死亡的威脅下,理性依然是可以堅持的。這就是挑戰,林昭不禁挑戰了過去,也挑戰著今天人們的生活態度。

   還有,一些人不能理解,林昭何以如此不屈不撓;這也是我認為林昭特別有意義的地方。我的理解是這樣,人們的生活態度和實踐方式,其實也重新建構了自己的主體性。林昭建構了擺脫恐懼的主體性。這是我們今天所有中國人都需要經歷的心理歷練。我們需要擺脫恐懼。

   我們的恐懼無處不在,我們恐懼同事之間的懷疑、領導的不信任、他人的流言蜚語。我們最恐懼的是被甚麼機構盯住、言論受監控;我們用這種內化的恐懼來自我監控,由此實現了極權政治最終的監控,在每個人的心靈中建立了有效的圓形監獄。

  但林昭會瓦解這個機制,她顯示出,即使在這個監控的中心,人的心靈居然還可以是自由的。恐懼就是這樣,你可以讓恐懼吞噬靈魂,如果你想的話。你也可以擺脫恐懼,如果你不想生活在恐懼中。你就是可以的。假如林昭在獄中,在接到二十年的判決書時依然可以寫下幾千字的慷慨反駁;那就是說,人即使在絕境中也依然有能力、有一種可能性實踐自己的自由。

  林昭的精神昭示了這樣一條自由之路,就是我們需要重建自己的主體性,而這個主體性必須通過爭取自由的實踐。我們需要通過實際行動來擺脫自己的懦弱,來認識那種苟活的、犬儒的哲學是如何地削弱了我們的行動意志、毒化了我們的生命質量,而且,給我們的後代樹立了多麼惡劣的榜樣。我們爭取自由的態度可以使我們的後代少有恐懼而最終擺脫恐懼,從而生活在理性和自由中。但是,如果我們是壞榜樣,我們也可以加重或者強化恐懼,把她/他們的心靈壓成齏粉。

  我以前也是一樣佩服那些無畏無懼的人,我不知道這些人的勇氣是從哪裏來的。由於經常問自己這個問題,我開始找到答案。答案來自一個個具體的人,一個個具體的挑戰方式:例如一位律師,他寫了廢除顛覆罪的呼籲書;例如李銀河,她為同性戀權力奔走於北京兩會;例如台灣的何春蕤,她在台北公娼的抗爭中走在最前面,理由是警察不打大學教授,教授不在前面誰在前面;例如我認識的香港NGO的朋友,她們從英國拿到學位,卻選擇了工作條件最差的機構,為內地和流散在亞洲各國的勞工服務;還有北京大學的一位教授,他炮轟當今最權威的機構,且義無反顧地說,你整死我吧,我正不想活了。順便說到,這教授的文章該當千古留名,不過我給他略扣三到五分,因為裡面捎帶著罵人話裡缺乏敏感,對婦女不尊重……

  再後來是我自己的體會,如果你捲入一個社會事件,你對這個問題會想千百遍,這就是重建理性的過程。在這個重建過程中,人們可以調整出與目標相適應的心理狀態、人格素質和應對策略;就可以從中發展出一種不同的主體性,例如發展勇敢、無畏、直率和真誠。這原本是孩童時代就受到肯定、且我們大人經常要求孩子如此的品性。可是,成年之後,我們已是多麼難以保有這些最基本的為人素質。反省既往,我不禁驚怵,那種服從於恐懼的生活,最恐怖之處還不是恐怖本身,而是對恐怖的不斷回味。這種日復一日的咀嚼回味銹蝕我們的靈魂,直至人變成徹頭徹尾的軟體蠕蟲,真是不堪回首的狀態啊。

   也許這可以解釋林昭的另一層面,對我來說,它是生命的奇觀;那就是林昭保存了她詩意的想像和美感。林昭以詩篇雕刻靈魂,日復一日地銘刻人性的力量,捍衛和強化她的精神意志。我相信這種美是林昭的武器和旗幟,她以此抵禦暴力和人性扭曲。

  記錄片作者顯然為這種美而感動,拍攝林昭血書時,他把一頁頁稿紙排列起來,宛如長城;字裡行間穿行的暗紅筆跡猶如曙光照徹黑夜。還有,當張元勳以未婚夫名義冒死探監見到林昭時,林昭送給他一個紙編的帆船。這個大概是用透明紙編出的帆船,小不過掌心,但在片中的特寫和音樂的襯托下,呈現了強大的象徵力量: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可以感覺到記錄片作者對林昭靈魂的呼應,他以自己的執著和信仰重塑林昭,他也選擇了林昭詩篇中最典雅的詩句來呈現那段生死戀:生命似嘉樹,愛情若麗花;自由昭臨處,欣欣迎日華。生命巍然在,愛情永無休;願殉自由死,終不甘如囚。最後,在處決林昭的那聲槍擊中,銀幕上飛起白紗,殷紅的血從中間洇開,那影像也是飽滿而富有激情的。整部影片中,我們沒有看見人們的眼淚,倖存者的眼淚。儘管看過影片的人們內心都會疼痛許久,我們不得不體驗那我們以為已然癒合的創傷的疼痛,但是我感覺,作者的敘事尚屬冷靜,這是好的。

  但我也和作者交流過,我覺得提問還要有更多的角度才好。林昭確實有聖潔的精神,可是這樣的精神依然出自一個凡人的、女人的、具體的肉體生命。林昭會哭、會流出經血、想吃無數那個年代我相信市面上再難找到的東西……她也有她精神上的優越感,例如認為把她和妓女關在一起是侮辱。林昭作為知識者的優越感體現了時代的烙印,我們不能苛求她在那個時候和性工作者交朋友。

  而就精神和肉體的關係而言,我想強調的是林昭特立獨行的態度。在這一點上,林昭不是漠視肉體需求的聖女,她的精神不蔑視身體的慾望。這是我在她那封請母親帶給她食品的信裡所看到的:

  ……見不見的你弄些東西齋齋我,我要吃呀,媽媽!給我燉一鍋牛肉,煨一鍋羊肉,煮一隻豬頭,再熬一二瓶豬油,燒一副蹄子,烤一隻雞或鴨子,沒錢你借債去。前晌有些消化性腹瀉,但吃了些油質食物反而好些,因缺少脂肪,腸子能力蠕動可能倒是引起消化性腹瀉的原因,你不用嚇怕,吃不死的!

  魚也別少了我的,你給我多蒸上些鹹帶魚,鮮鯧魚,鱖魚要整條的,鯽魚串湯,青魚的蒸——總要白蒸,不要煎煮。再弄點鯗魚下飯。

  月餅、年糕、餛飩、水餃、春卷、鍋貼、兩面黃炒麵、粽子、糰子、粢飯糕、臭豆腐乾、麵包、餅乾、水果蛋糕、綠豆糕、酒釀餅、咖喱飯、油球、倫□糕、開口笑。糧票不夠你們化緣去。

  酥糖、花生、蜂蜜、枇杷膏、烤夫、麵筋、油豆腐塞肉、蛋餃,蛋炒飯要加什錦。

  香腸、臘腸、紅腸、臘肝、金銀肝、鴨肫肝、豬舌頭。

   黃鱔不要,要鰻魚和甲魚。統統白蒸清燉,整鍋子拿來,鍋子還你。

  ——等等,放在汽車上裝得來好了。齋齋我,第一要緊是豬頭三牲,曉得吧媽媽?豬尾巴——豬頭!豬尾巴?——豬頭!豬尾巴!——豬頭!豬頭!豬頭!

  肉鬆買福建式的,油多一些。

  買幾隻文旦給我,要大,裝在網袋裡好了。鹹蛋買臭的,因可下飯,裝在蒲包裡。煮的東西都不要切。

  哦,別忘了,還要些罐頭。昨天買到一個,醬汁肉, 半斤,吃得嵌著牙縫!別的——慢慢要罷。

  嘿!寫完了自己看看一笑!——塵世幾逢開口笑,小花鬚插滿頭歸!還有哩:舉世皆從忙裡老,誰人肯向死前休!

  致以女兒的愛戀,我的媽媽!

  在這封信中,林昭一口氣列舉了大約五十六種食物的吃法,一點也不憚於表達她內心的食慾有多麼多麼強烈。林昭對食物的想像和訴求簡直讓讀者多少有點難堪,這樣聖潔的精神,卻是這麼饞嘴的嗎?這麼要吃的嗎?而且要吃豬頭、豬油、臘魚、鹹蛋還要吃臭的……

  我看了這封信,看到的不止是記錄片作者所說「對生活的豐富感覺」,我看到林昭對肉體、對慾望的肯定。豈止是肯定,簡直是張揚、飛揚跋扈地肯定我們作為肉體的存在,要吃要吃要吃啊,要各種各樣的美食,有無窮的口腹慾望。在那個打壓慾望的時代,林昭以肆無忌憚的想像力訴說慾望;我認為,這是她的自由精神、叛逆思想中不可缺少的一部份。

  也就是從這裡,我們得說,林昭是人,和我們每個人一樣平凡、貪嘴,有對慾望的無邊遐想。而在餓殍遍野、暴力高壓的年代和獄中,這封家書難道不是想像的奇葩嗎?我看到近乎瘋狂的想像、超常的求生慾望。我無法想像林昭的母親捧讀這封家書的心情,也不知這封家書是否抵達母親之手;但我可以體會到任何人讀到這裡潸然淚下的心情。林昭在囚牢中呼號:「我要吃呀,媽媽!」這聲音聽來直如萬箭穿心,讓人肝腸寸斷。

  林昭不僅是張揚了慾望的合理,她其實非常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性別。在獄中給《人民日報》編輯部的信中,她寫道:「這個大義所在一往無前的青年反抗者偏偏是個女子!在林昭自己則更已不止一次地在如焚如熾的悲憤之中痛切自傷道:已不幸青衫熱血誤此身,更不幸教生為女兒身。」

  正是她的性別,讓她承受的迫害更甚於男性;男性迫害者直接威脅著她作為女人的身體。我們不知道林昭是否遭到過強暴,但她在遺書中記錄了這種近在咫尺的淫威:「貴第一看守所所長對於這名為反抗者的女囚之想入非非的邪念是早就露頭了,遠的不說,但從這個年青人到了第一看守所的第一次審訊中起,人們嘴巴上那些不乾不淨不三不四的、意在戲弄的鬼話老也沒斷過,為此我還曾正式提出過抗議,並且在我的堅持之下把這抗議記在筆錄之上!那可是一份挺好看的筆錄!我請問審訊者憑甚麼欺負人?政治活動與我的性別有何關係?等等。我堅持要記下我的原話否則拒絕在筆錄上簽字!」林昭用血書記錄下的這些場景,是她強化自己內心力量的方式,無論她是否遭到性暴力,她的精神是難以戰勝的。

  但林昭的身體在記錄片中幾乎失去性別,這多少有點模糊了林昭的生命經驗。正如我不憚率直地問過作者,為甚麼要避諱月經二字?林昭寫道:「最最慘無人道酷無人理的是:不論在我絕食之中,在我胃炎發病痛得死去活來之時,乃至在婦女生理特殊情況——月經期間,不僅從未為我解除過鐐銬,甚至從未有所減輕!——比如在兩副鐐銬中暫且除去一副。」影像中明明白白地出現了林昭的這些文字,可話外音卻當著觀眾的面省略了「月經期間」這幾個字。

  我感覺這裡有記錄片作者理解林昭的限度,作為一個男性藝術家,為著體現林昭精神的純粹而昇華了她的肉體,把林昭的生命經驗多少有點提純而簡化了。這樣一來,影片本身也要支付份量不小的一個代價,因為這種提純造成距離:一邊是疏離了林昭本人、一個青春年華的女子每天都要承受的、作為女人的身體經驗;一邊是疏離了觀眾——有著男性的身體或女性的身體,有著同樣的食慾、性慾、生死愛慾的凡人的身體感覺。我們理解林昭不是光憑理念的,正如林昭成就她的信仰,也不是空穴來風;她以自己的青絲白髮、傷痕眼淚、湧流或枯竭的經血、背拷180天的所有創痛以及獄中每一天每一分鐘的肉搏……拷問我們對身體和精神的理解。林昭的血不是象徵性的血,是她千百次疼痛著刺破自己、手臂創痕纍纍的血。正如友人吳敏回應這篇文章時說,因為精神上的劇痛遠遠超過了肉體,林昭承受了我們常人無法想像的肉體之痛。而我還要說,她的身體,是「被著鐐銬且在絕食之中的負病而衰弱的囚人」的身體,是在「歷時十天的絕食中,被苦苦逼迫、虐待得命如懸絲」的身體;這是中國當代思想先哲中最脆弱的身體啊。在她之前,有過張中曉、與她同時者,有過顧准、遇羅克;可是我們何嚐有過林昭這樣在鐐銬下、在不過雙人床大小的囚室中以血書寫了幾十萬思想檄文的身體?假如林昭可以變成我們的精神遺產,她要求我們每一個人肉體的實踐。

  林昭挑戰了我們所有人理解女性的政治生命、思想生命和肉體生命的限度。

  但我們依然要感謝胡傑,正是他的記錄片開啟了今天觀眾與林昭的這一場精神對話。在拍攝這部片子時,他花了幾年時間,執著地尋找所有的倖存者,收集了流散的林昭書信、遺稿、照片……我們要感謝那些站在鏡頭前,為歷史作證的老人;他們的敘述,鑄造著新的民族記憶。我們痛心地看到,在林昭去世前的五百多天,找不到任何線索可以提示;這表明,尋找林昭的歷程才剛剛開始。胡傑說:「時至今日,林昭的詩歌、著作、血書仍關在獄中的鐵屋裡服著刑期。(1960年—— 2004年)已經四十多年了,這是為我們每一個人的良心服著的刑期、為我們民族的恥辱服著的刑期、為世界文明史服著的刑期。」這是影片給所有觀眾留下的挑戰,我們需要如何地呼喚、如何地努力,才能讓林昭的思想最終解除鐐銬、回歸人民、回歸中國保障人權和自由的世紀?

  後記:胡傑尚未完成這部記錄片,人們目前看到的依然是他在各個階段完成的未定稿,他需要更多的支持,無論是物質還是精神的,這樣他有機會修改和完善這部作品。受到影片的感召,不少人加入了尋找林昭的精神旅程。對我來說,這是2004年值得紀念的個人事件。我希望推薦影片參與今年在上海舉行的「百年中國女權思潮」國際研討會,我相信,林昭的靈魂在那裏可以得到慰藉。林昭將看到,今天中國女性政治參與的平台一直延伸到全球,她們永不會再像她那個時代那樣與世隔絕、孤軍奮戰了。林昭值得出席這次盛會,作為中國女性追求自由人權的先驅,她理應在這一歷史性的時刻受到隆重的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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