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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文集

傅國湧:生活之樹常青

——談主角意識、配角意識與群眾演員意識

【大紀元5月11日訊】2004年2月25日,傅國湧接受了“自由評論”網友溫克堅的網上采訪,以下是訪談的全文。

“主角意識”畸形發達是民族苦難的重要根源

1.問:您曾經著文提到中國政治文化中主角意識過於濃厚,配角意識缺乏,能否再給我們簡單概述一下?

傅:將近十年前,我曾寫過一篇小文《主角與配角——讀史四題之一》,其中指出在中國近現代史上,不論是改良者,還是革命者,不論是有產者,還是無產者,每個團體、每個集團的領袖都想充當歷史的主角,都不願在民主制的原則下容忍對方,都力圖自己充當人民的救星,其實骨子裡都是帝王思想。康有為與孫中山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不能合作只是一個開端,康有為“以帝師自任”,托故拒見孫中山。梁啟超一度與孫往來密切,還商議過兩派合並的辦法,遭康有為反對,並命他遠赴檀香山,這實際上為後來袁世凱利用立憲派(進步黨)對付革命派(國民黨)埋下了伏線。

辛亥革命是革命派和立憲派臨時性的合作造成的,民國建立後兩派之間實際上存在著走向良性合作、把中國納入憲政軌道的機會。但是,在宋教仁被殺害後這個機會就喪失了。所以梁啟超得到這一消息曾仰天長歎。此後爭當歷史主角的意識幾乎支配了整個20世紀的中國史。

國、共兩黨基本上興起於同一個歷史時期,處在同樣的歷史背景之下,都自稱代表全體人民利益,都認為只有自己才能解決中國的問題,都擁有武裝。它們的分裂固然有種種具體的主客觀的政治原因,但這裡面的確包含了更深層的文化原因,即根深蒂固的主角意識。每當王朝末世都會產生出許多不同的反抗力量,即所謂“打天下集團”。由於沒有人願意當配角,那將意味著出局,被宰殺的命運,那就只有在推翻舊王朝之後拼個你死我活,分出高下來,贏家通吃,敗者連立足之地也沒有,甚至身家性命都難保。

只有在辛亥革命後,黃興、孫中山、蔡鍔等極少數幾個偉人身上,我們曾看到過勇於放棄權位、兵權的壯舉,孫黃一度主動扮演政治主角之外的社會配角,這樣的配角意識是極為可貴的,是真正的民主思想的體現。可惜曇花一現,很快就被一心只想扮演唯一主角的袁世凱打得粉碎。

2.問:主角意識強烈,往往就缺乏妥協,達不成新的政治共識,政治制度就在低層次徘徊,可以這麼說嗎?

傅:在某種意義上,幾千年來主宰中國政治文化的就是“打天下,坐天下”、“成王敗寇”這樣的邏輯。歷史就是那麼嚴酷,要麼搶到龍椅擁有一切,要麼什麼也沒有,連生命都保障不了。所謂“問鼎”、“逐鹿”等等,都是獨占的、排他的,有你無我式的,“天無二日”,唯一的至高無上的權力不容他人染指。從秦末項羽、劉邦之爭,元末朱元璋與張士誠、陳友諒之爭,明末李自成、張獻忠之爭,一直到民初的紛爭,再到國共之爭,等等,缺乏兼容性、完全封閉、一元的政治文化傳統決定了只能是一個打天下集團擊敗另一個集團,單獨扮演歷史的主角,一方面是殘酷的專制制度本身造成了這樣的思維定式,另一方面這種強烈的主角意識又進一步毒化了一個民族的政治思維。大凡已完成民主轉型的國家、地區,首先都存在著不同政治派別、集團、組織之間,不同的政治人物之間相互容忍、共存共容的可能性,不但在制度安排上,同時也是思想意識層面上,並不一定要落得你死我活,有我無你,不共戴天。

中國傳統中最典型的就是《水滸》裡面的梁山泊英雄派座次,等級秩序井然,高低尊卑一清二楚。這樣的觀念幾乎滲透到了所有領域,在這樣的文化氛圍裡,就很難形成一種彼此可以信任的社會空間,發展出我不同意你的觀點,但我尊重你的人格。比如我反對你的觀點,但我一樣捍衛你表達自己觀點的權利,或者如梁漱溟信奉的“不要在人格上輕於懷疑人家”、“不要在識見上過於相信自己”這樣的觀念來,這是構成一個理性社會或者說一個社會良性發展的前提。與主角意識連接在一起的就是“敵人意識”,排除異己,非己即敵,非黑即白之類就是自然而然的。在這樣的意識主導下,政府與民間,民間自身之間都不可能達成什麼共識,更遑論作出必要的妥協,從而有效地推動制度的良性變革。

“配角意識”的匱乏是中國政治文化的缺陷之一

3.問:配角意識與團隊意識之間有無共通之處?

傅:首先我說明一下,我對團隊意識這個概念缺乏足夠的了解。在我看來,配角意識只能在那些具備相當文明氣質、人品高尚的人身上才可能產生。中國自古以來就不缺乏“苟富貴,勿相忘”“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彼可取而代之”、“大丈夫當如是也”之類的豪言壯語,想當皇帝,做主角的遍地皆是,三尺孩童都知道如何指使他人,呼來喝去,以此為榮。中國文化是一種帝王文化,一切都是為某一個人服務的。這一切都和配角意識風馬牛不相及。配角意識,就是不把自己凌駕在萬民、萬物之上,居於“神”一般的超人地位,而是把自己放在一個普通人的地位。只有做人的自覺,才有可能作出恰如其分的角色定位。

即使就今天來看,老實說,爭當歷史主角不一定就要徹底予以否定,每個歷史階段總要有人扮演主角的,只要是光明正大,亮明旗幟,言行合一,堂堂正正,公私分明,不以公謀私,經得起富貴、威武、貧賤的考驗,既有堅定的道義擔當,又有令人信服的人品,口碑相傳,眾望所歸,也未嘗不可取。這樣的主角自然不是靠小聰明能得來的。這樣的主角也不是那些有著強烈的主角意識的人所能扮演得了。相反,恰恰是在像黃興那樣有著自覺的配角意識的人身上,我們才能找到這些優秀的品質。不說遠的,就說上個世紀70年代以來,最近二、三十年間,追求民主理想的陣營中,多少曾被西方傳媒樹為“英雄”、“明星”的人,他們在老百姓心目中不是一個接一個坍塌了嗎?原因當然是多方面的,但不可否認其中就有滲入到骨子裡的主角意識所起的作用,唯我獨革,言行不一,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拉幫結派,封官許願,八字沒有一撇,就要排什麼座次,處處總想著獨占鰲頭,在乎的只是自己的風光,總以為老子天下第一,處處不忘自己的“領袖”、“代表”“明星”、“英雄”身份,處處高人一等,自我膨脹,狂妄自大,自吹自擂,時不時還要隱隱露出有朝一日當新主子的尾巴,同時又並不真心想和這塊土地的人民共苦難,一句話,不挑水,不施肥,只是作秀、表演,卻時刻想著什麼時候好摘果子。在漂亮動人的旗號和顯赫的光環下,實際上是名不副實。這樣的自封的“領袖”、“偶像”又豈能不倒塌的。缺乏平常心,就不可能產生出“配角意識”,就仍舊還是“打天下、坐天下”、搶椅子那一套。華盛頓在打嬴了獨立戰爭之後,選擇的不是皇袍加身,去做主宰新大陸的“主角”,而是回到了自己的田園,最後成為歷史的主角。我說這麼多,其實只想說明一個問題,沒有配角意識的人最終不可能成為主角。除非是在改朝換代、以暴易暴的山鳴海嘯中,以武力來決勝負,但這樣的時代已經過去。我們要追求的是一個大力張揚配角意識的多元開放的社會,一元化的政治權力主宰一切領域的時代將最終被送進歷史博物館。在這個角度看,配角意思和團隊意識我認為是相通的。

4.問:信仰自由主義的朋友之間往往很難達成集體共識或者集體行動,您如何看這個問題?這種困境跟政治文化中的主角意識有關系嗎?自由主義的價值基礎之一—-個人主義跟配角意識是矛盾的嗎?

傅:事實上,這些年來,號稱信仰自由主義和被外界看作信仰自由主義的朋友之間也曾多次達成過共識,並訴諸行動,至少有過多次集體簽名,從“九·一一”到SARS,從為劉荻說話到為杜導斌呼吁,包括許多教授、研究員、有一定體制內學術身份的知識分子都曾參與,盡管規模還不怎麼大,人數不是很多,但放在以前也是很難想象的,對此我們應該給予足夠的肯定。當然,我這樣說,並不表明我不同意你的看法。在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之間要達成廣泛的共識,並形成“集體行動”確實很難,這是一個極為復雜的問題,不是三言兩語所能說清楚的。我只想圍繞著主角意識和配角意識說幾句,不排除標榜自由主義的朋友中也有些人帶有強烈的主角意識,有捨我其誰的“救世主”情結,自命不凡,處處爭“第一”、爭“最”,處處以“明星”、“准明星”的姿態出現,處心積慮要爭當歷史的“主角”。自由主義本是低調的,不是成天喊口號、搶鏡頭式的,而是包容的,寬容的,是立足現實,老老實實做人,扎扎實實做事,有著健康的配角意識,甘於做配角,既不是逢政府就反,也不是依附權勢,而是始終保持獨立人格,作出獨立判斷、獨立批判。記得多年前就有一位朋友講過一句很到位的話,有些人做人都沒有做好,卻一心只想做“人物”、做“人士”。其實,主角都是在歷史中形成的,往往不是刻意追求的結果,那要取決於多種因素,天時、地利,你自身的素質、閱歷、人格、經歷等都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即使在我們這樣的傳媒時代,“鏡頭裡面出明星”(或者說“鏡頭裡面出主角”)是沒有錯,如白巖松說的,天天在電視上露臉,哪怕是條狗也出名了(大意如此),但一個好的“主角”決不是靠刻意的設計、包裝打造出來的,最終還要接受觀眾苛刻的品頭論足,經過極為嚴格的淘汰程序。主角意識確實在阻礙著民間社會力量的正常成長。

作為自由主義的價值基礎之一,個人主義不僅和配角意識不矛盾,而且為配角意識被廣泛接受提供了價值支撐。真正的個人主義崇尚自由而不是無法無天,向往獨立而不是自立為王,追求的是一個多元化的社會,這是生活在一個政治權力主導一切的社會裡的人們比較難理解的。在美國這樣的民主國家,出來從政的往往並不是第一流的人,因為人們的選擇很多,在不同的行業都可以取得成就,實現自身的價值,社會也認同、肯定這樣的觀念,從政只是其中的一種選擇而已,在這樣的社會裡,人們不可擠在一條獨木橋上去爭什麼主角,也就談不上主角意識。建立在個人主義基礎上的配角意識將是獨斷專橫的主角意識最好的解毒劑。既然每個個體生命都是獨一無二的,每個人的價值都無可取代,雖然人與人有先天和後天的差異,但這並不影響他們人格上的平等,無論他們在社會中扮演什麼角色,都同樣受到尊嚴。如果我們追求的不是一個帝王在舞台上大唱獨角戲的新社會,那麼個人主義的普及必將給配角意識提供最好的土壤。

不妨多一點“群眾演員意識”

5.問:如何突破這種傳統文化的桎梏?

傅:要突破主角意識這一傳統文化的桎梏,恐怕還是任重而道遠,在一塊沒有經歷過長期啟蒙洗禮的土地上,要形成健全的配角意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不能因為難就停止我們探索的腳步。

首先當然是要在理念上說清楚這些概念,我的小文只是拋磚引玉,非常膚淺,論證上也不夠嚴密,這篇小文是1995年9月寫的,至今將近十年過去了,多少滄海桑田,可遺憾的是至今未見有人論及這一不能回避的問題(也有可能是我孤陋寡聞,沒有見到)。同時我想提出一個近些年來一直縈繞著我的看法,我們這個民族自古以來就有兩種極端化傾向,要麼逆來順受,窩囊透頂,跪著做順民、做奴才、做奴隸,什麼角色意識也沒有,要麼總想著有朝一日稱王稱霸,像洪秀全、李自成這樣想當主角的人也不少。這種要麼什麼角色都不當,要麼就當主角的觀念可謂根深蒂固。我們今天想當主角的人也見多了,自覺追求做一個合格的配角、甚至做個稱職的群眾演員的人卻太少、太少了。

其次,在推動社會進步的過程中要力倡健全的配角意識、群眾演員意識,自覺地和那些處處要搶鏡頭、處心積慮要扮演主角的人保持距離,說句笑話,假如配角們、群眾演員們都遠離主角,主角的獨角戲還能唱得下去嗎?

再次,要走出傳統文化的桎梏還是要靠越來越多的人身體力行,從自己做起,從小事做起,不懈怠,不急噪,不盲從,既不妄自菲薄,也不隨波逐流、人雲亦雲,始終保持清醒的頭腦和獨立的判斷。我個人就願意做一個象樣的群眾演員,以健康的群眾演員角色意識參與歷史進程。因為我深深知道,在幾千年中國歷史的舞台上,從來就不乏英雄豪傑、帝王將相,缺的從來都不是主角,缺的是合格的配角,更缺的是甘心做群眾演員角色並以此為榮的人。今天的中國正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深刻的變革,我願意將做一個合格的群眾演員作為我的人生目標,將“做一個公民”作為最高的理想,做一個有尊嚴的人,過一種人的生活,自由地思考、自由地寫作,始終保持獨立的批判,這是一個多麼美好的夢,假如能實現的話。

6.問:您還有其它話想跟我們網友說嗎?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角色定位,不管我們對自己的角色作出什麼樣不同的選擇,我們都將在“皇帝的餐桌”之外,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一種屬於我們自己的普通而有尊嚴的生活,為了這一生活的理想,我們除了像一個公民那樣站起來,即使在公民權利仍舊只是寫在紙上的年代裡,也像一個真正的公民那樣說話、行事之外,不會有其它的選擇。我相信,一切都會成為過去,只有生活之樹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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