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袁紅冰小說體自傳《文殤》(十三)
沒有休息,沒有假日,沒有陽光,只有每天都不間斷的、陰影下的奮筆疾書。袁紅冰的腰僵硬地彎曲了,視野變得模糊了。他的面容呈現出枯萎的灰白,彷彿罌粟花汁液般豔麗的血都注入了著作之中;他那曾在陡峭的峰脊上追逐疾風的步履,也只能像衰朽的老人一樣蹣跚在鉛灰色的疲倦感中。唯有寫作時,他才能聽到自己心的跳盪,然而,那心的跳盪聲就像燒成暗紅色的岩石,不斷猛烈地敲擊在他寒冷的、薄薄冰層般脆弱的生命上。
「交給當局的那一份份『悔過書』,那一份份『思想匯報』,那一份份『交待材料』,都不過是向秘密警察的臉放出的一個屁──一個音韻悠長的、花哨的屁。只要完成了《文殤》,只要為《自由在落日中》和《文殤》的手稿找到萬無一失的保存方式,我就可以重新獲得用高貴而美麗的嘴,而不是屁股,同當局對話的權利了!」——越是臨近完成《文殤》的寫作過程,袁紅冰越是不得不經常用這個思想來克服使他的心臟時時痛苦抽搐的疲倦。或許只有在苦役中累死的囚徒,才能理解那種疲倦,但是,袁紅冰必須用牙齒咬碎那灼熱而堅硬的疲倦,讓精神像拖著生鏽鐵鐐的足步,走向寫作的終點。
袁紅冰曾想在黑牢鐵鑄的陰影上,為自己雕刻出英雄的容顏,以作為獻給中國民主命運的美麗的祭品,以顯示自由理想的璀璨魅力。然而,只是為了《自由在落日中》,只是為了那沐浴在無邊血海中的詩意的落日,他殘忍地將自己高貴的人格踐踏在了腳下。猛獸最大的痛苦莫過於忍受野狗的侮辱;英雄男兒最大的痛苦莫過於不得不向自己高傲的面容上撒尿,那是比挫骨揚灰,比被剝皮實草(編註:明朝的一種酷刑,指公開曝陳)更深刻的痛苦;那是比烈火焚身,比燒紅的利刃刺進眼睛更慘烈的痛苦,而袁紅冰選擇了這種痛苦。
寫作的完成,似乎意味著痛苦的終結。袁紅冰急於走出那血腥氣濃烈的痛苦。因為,他急於向戰友,也向猙獰的專制政治,證明他的人格高貴;證明他是英雄的男兒;證明他願意以冷峻的笑,承受為真理必須承受的一切苦難。儘管過去的政治活動遭到了慘痛的失敗,但是,他仍然有能力,尋找恰當的政治時機,重召舊友,再舉義旗——即便是同王海光結成「鐵血兄弟同盟」的時候,一種荒野之狼似的天生的警覺性,也使袁紅冰沒有向王海光,這個後來墮落為告密者的無恥之徒,講過在自己的學生中建立的政治關係。而這些秘密警察視線之外的政治關係,就是袁紅冰再次向共產黨官僚集團發起挑戰的力量基礎。
《文殤》是一片屬於狂風驟雨,屬於金色雷電和銀色暴風雪的荒原,那荒原上伸展著袁紅冰四十多年生命的足跡。在那足跡就要踏上時間的邊緣時,袁紅冰卻驀然感到了蒼涼的遺憾。為了許多戰友和學生們的安全,他不能寫出生命的全部經歷——中國專制政治還要長久地存在,而《文殤》則可能在專制政治死去之前,就裸露在陽光下。為此,他必須將來自於許多美麗生命的真誠情感和峻峭的俠義精神,覆蓋在沉默的雪原之下。袁紅冰相信,那一定是殷紅的雪原。有什麼能比出於世俗的原因,而必須埋葬可以令萬里長風為之歡歌和悲泣的真誠情感,埋葬在染血的鋒刃上做青銅色之舞的俠義精神,更加令人遺憾呢!噢,那是殷紅如猛獸之血的遺憾呵。
然而,無論那種遺憾多麼沉重,袁紅冰踉蹌於艱辛寫作間的足步,終於逼近了他以高於生死的抉擇為自己設定的目標。那聳立在他人格廢墟中的目標猶如一塊裸露的黑色岩石,深紅的晚霞凝重地飄落在那岩石上。袁紅冰的目光中閃耀起破碎的野性,他相信,當他像一團將要熄滅的枯紅的火焰,倚著那黑色的岩石,無力地躺在浩蕩的沉寂中時,一定會有小白樺林翠綠的神韻,輕輕拭去他乾裂的心上的血跡;一定會有嫣紅的流雲,在他荒涼的眼睛深處溫柔地飄拂;一定會有從草梢上掠過的青銅色的風,在他耳畔喧囂,從那荒野之風中,他將聽到雄豹的利爪踏碎紫色晚霞的聲響——那是他生命的足音。
一九九七年元月十二日凌晨,袁紅冰像往常一樣坐在檯燈下,開始寫作。幾個小時後,蒼白的空虛感突如其來地攫住了他悸動的靈魂。過了許久,當袁紅冰意識到他已經寫出了《文殤》的最後一句話時,陰冷的黑暗湧進了他空虛的視野——沒有期待已久的白樺林的翠綠和嫣紅的流雲;沒有渴望已久的青銅色長風和深紅的晚霞,身前身後只是深不可測的黑暗,而他的生命如同一片乾枯的黃葉,在那黑暗中飄落。
袁紅冰冰冷的身體頹然摔落在骯髒的水泥地板上。他鐵灰色的嘴唇震顫著,彷彿要用灼熱的親吻,燒焦那陰冷的黑暗。但是,他卻突然感到,那種因向秘密警察屈膝而產生的痛苦,那種侮辱自己高傲人格的痛苦,不僅沒有消失,反而以從未有過的殘忍,像血跡迸濺的利刃,劈斬在他早已傷痕纍纍的心上。
袁紅冰猶如一隻垂死的狼,在冰冷的地板上痛苦萬狀地扭曲翻滾起來,而拖長的、沉悶的、慘痛的嗚咽,似乎能令冷漠而黑暗的虛無,都在瞬間之內化為漫天的暴風雪。
袁紅冰的身體終於不再掙扎了。他急速震顫的頭顱艱難地抬了起來,灰白、消瘦的面容上凍結著一絲寒冰般炫目的猙獰而冷酷的笑意。突然,他的眼睛裏燃燒起瘋狂的野性,露出慘白的牙齒,彷彿要撕碎視野中那峭立、堅硬的黑暗,同時,他發出了一聲悲愴如狂的長嗥:「青銅色的落日呵,為我作證!『殷紅虛無』的哲理呵,親吻我枯焦的心中那屬於火焰的痛苦!」
噢,那血淋淋的、孤獨的悲愴似乎能在鐵鑄的黑暗上,燒灼出殷紅的傷痕。
(節自《文殤》第五十三章。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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