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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女性系列之八

黃翔﹕世界公民(6)

天寬地廣的東方女性北明
黃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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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12月17日訊】北明日記﹕獨白與隨想(2)

自由逃離與逃離自由

他們是自由逃離者﹐也是逃離自由者﹔尋求自由是他們的開始﹐失去自由是他們的結局。

1993年6月﹐一艘名“金色冒險號”的貨輪運載了二百多名偷渡客歷盡艱險來到美國﹐當燈火輝煌的紐約城出現在眼前時﹐十一人溺水死亡﹐其餘的幸存者卻全部進了監獄。

這是些來自中國的偷渡者﹐他們步行兩個月﹐從云南進入緬甸﹐在荒山野嶺﹑原始森林中輾轉迂迴﹐秘密從緬甸抵達泰國。在泰國數次換船﹐途至莫裡西斯時被困一個月﹐其中斷食三天。至非洲又長達六個月在高溫下被困于艙底﹐每天無菜缺水﹐半數人在疾病中苦苦掙扎。直至在肯尼亞公海上換乘“金色冒險號”﹐但行至非洲好望角又遭逢海上風暴﹐船上船軸折斷﹐船員在絕望中幾近棄船逃生而去﹐二百多個偷渡者在天崩地裂的風暴中顛簸﹐最後終於得以在絕境中生還。

這些人﹐每人借債近萬美金﹐歷時四百二十五天﹐行程一萬六千海哩﹐但當他們終於抵達美國這片夢寐以求的新大陸時﹐有的人在冰冷的海水裡扑騰﹑沉入汪洋﹔而爬上海岸的人﹐面對的卻是全數逮捕﹐在獄中受到漫長的囚禁。他們分別被關押在不同的地方﹐其中以賓夕法尼亞州的約克郡監獄關押的人數最多。

約克郡是個偏僻的小城﹐這裡的人們聽到這些中國人的故事﹐什麼強行墮胎﹑強迫結扎﹑扒房罰款﹐簡直不可置信。這些中國人的社會背景﹑人生經歷和尋求避難的原因﹐使美國人感到惶惑和不安。這個小城的居民結社“金色展望”﹐集體對這些素昧平生的中國囚徒的命運投以關注。他們每星期日都聚集在約克監獄窗外的空地上﹐十幾個﹑幾十個乃至上百個美國人面對監獄的窗戶集地跪地祈禱﹐祝愿他們不被遣返﹑早日獲得自由。三年來﹐一年四季風裡雨裡﹑天寒地凍﹐從未間斷過一次。在這些祈禱的人群中﹐就有那個“中國上個世紀丟失的女孩”﹐那個“美麗如黑暗”的這個小城的女居民﹐她的名字叫做迪緬。還有的人為受難者創作歌曲﹐撥動吉它為獄中人演唱﹐能歌善舞甚至能自編歌曲的迪緬就是其中的演唱者之一。人們並通過全國的教會組織﹐為所有的難民預先找到他們出獄後的住處﹐期望他們走出監獄後﹐得到上帝美好的恩澤。

這些美國人認為﹐被關押的中國人不是罪犯﹐他們沒有罪﹐他們甚至不是偷渡客﹐他們同自己早年從歐洲漂洋過海來到這塊新大陸的先人一樣﹐為的是尋找自由和開創生命的幸福。他們為此不惜冒着生命的危險﹐來到的卻是同一個地方﹑尋覓的卻是同一個目的。他們理應象自己先人及其後裔一樣﹐在這片土地上享有同樣的自由和人性尊嚴﹗

偉大而寬容的民族﹗偉大而博愛的美國人﹗

這個民族及其人民的胸懷令人莫名地為之感動和流淚﹗

現今的美國人三﹑四代前的祖先﹐曾有過洶湧的“移民潮”﹐他們曾大批偷渡來到美國。他們來自北歐的不列顛﹑愛爾蘭﹑德國﹑斯堪地那維亞﹔也來自意大利﹑希臘﹑匈牙利﹑波蘭﹑俄國和南歐﹑東歐的一些國家。他們偷渡的年齡和今天“金色冒險號”的偷渡者一樣﹑目的一樣﹑性質也一樣﹔不同的是﹐後者是來自遙遠的東方的中國﹗幾代以前的偷渡者的子孫﹐有人表示應當把這些中國難民遣送回中國去。也許在這些人看來﹐這裡是偷渡先行者及其子孫後代封閉的樂園﹐不是步其先人後塵的後來者的收容所。這樣說的人已經置美國的自由與博愛精神于遺忘﹐如果真要照他們這樣做﹐首先應該從美國遣送出境的就是他們自已﹐以及他們祖先的在天的靈魂。對這些來自中國的自由追求者的遭遇﹐美國境內的中國同胞反應冷漠。冷漠的中國人自己也備受命運的冷漠﹐活着如此無奈﹐無暇他顧。道義是否只為物質或精神富有者天然的擁有和施予﹐對於精神和物質雙重貧乏者是否反而變成了一種苛求﹑一種奢侈﹖﹗同那些集體為被囚禁的中國人長年堅持跪地祈禱的美國人比較﹐絕大多數中國人不僅物質和精神貧乏﹐道義感也十分麻木。這種麻木不僅是對他人而言﹐也包括對自己而言﹗這就是中國人命運的殘酷性﹗他們世世代代的痛苦滲入骨髓﹑靈肉早已木然。中國人幾乎喪失殆盡人類與生俱來理應具備的道義﹑公正﹑自由﹑博愛的先天生命素質。他們不僅易于遺忘痛苦的當下和歷史﹐他們世代以來自身就是痛苦的化石﹗

“金色冒險號”難民到達美國三年﹐也就是被囚禁的三年。最後終於獲得自由﹐而隨同自由一起降臨頭頂的卻是﹕如果不被遣返回去﹐受到專制者的嚴懲﹔那麼唯有身負上萬美元等着償還的重債。孤苦無依﹐徒勞掙扎。仍然回復到精神和物質的一無所有﹐不知何日才能獲得真正意義上的人生自由﹖﹗路途遙遙﹐希望黯淡﹐長期的囚禁與粗暴的法庭判決使他們對前景喪失信心﹐堅持尋求自由者人數銳減。其中被關押在約克郡監獄的多數人放棄追求﹐選擇被遣返回中國﹑接受囚禁和遭受凌虐的命運。但在中國﹐一人獲罪﹐殃及全家﹐只差株連九族。回去的人傳來信息﹐他們被送進監獄並遭受毒打﹐勸告未回返者千萬不要回來。美國議員貝爾‧古德靈(BILL GOODLING)代表約克郡探訪被拘留者﹐表示為他們的利益﹐將向總統提出質疑。美國國會提出准許逃離強迫墮胎者與絕育者得到合法庇護的議案﹐這項決議獲克靈頓總統簽署。自由對於偷渡者來說﹐也許只是“自由逃離與逃離自由”。兩者之間﹐無可適從。完美的自由只有心靈的自由﹐一切外在的生命自由都不是絕對的﹐而命運往往總是兩極之間的擺蕩﹑永遠的懸浮狀態。“偷渡”是人生“泅渡”的方式之一。從某種角度看﹐我們每個人一生中都可能以不同形式和從不同角度觸及它﹕或成功或失敗﹔或公開或隱蔽。

歷史的祭奠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中﹐美國人既不是施暴者﹐也不是受害者。美國人怎樣對待別人的悲劇﹖二戰中﹐納粹德國有組織﹑有計劃地對歐洲猶太人實施迫害和種族絕滅﹐事不關己的美國人卻為此建立了一座二戰大屠殺紀念博物館。這座博物館在華盛頓﹐博物館內陳列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和戰爭期間的濃縮的歷史。這裡展出的不僅是櫥窗裡陳列的模型﹐還展現物化態的活生生的歷史的陳述。通過實物﹐使歷史事件視覺化﹐讓你穿過一段歷史的長廊。

這個展覽﹐以一切現代的物質手段﹐全面調動參觀者幾乎所有的知覺。各個房間和樓層的展品﹐不僅是史實﹑文獻﹑數字﹑模型﹑膠片﹑實物的展出﹐也是與音響﹑光線﹑空間形式乃至氣味相結合的另一種奇妙的展示。整個展覽既呈現于你的視覺﹐也包括傳達于你的聽覺﹑觸覺甚至嗅覺﹐讓你從步入展廳的時候起﹐就置身于倒退的時光中﹐與歷史幾近全方位﹑全知覺地重逢。你會在清晰呈現的歷史背景中﹐看到那些曾經活着如今已經消逝的人﹐他們從掛于室內四壁的照片中遠遠近近﹑重重疊疊地朝你注視﹐向你講述種族絕滅的大屠殺的故事。這是些不同的面孔﹐或微笑﹐或表情安詳﹐或讓人感覺善良﹐或透出幾許剛毅。這些尋常的普通人﹐是曾經被強行集中在猶太人居住區的人﹐是被強迫從事過奴隸般的苦役的人﹐是曾同幾百萬人一起關押在數不清的死亡集中營的人﹐是被以“淋浴”或“清浩”的名義被欺騙驅趕進毒氣室集體殺害的人。沿着規定的路線﹐你會別無選擇地來到最後的解決區﹐這裡你看到的是數不清的實物和模型﹐它們是把成批猶太人運往死亡集中營的火車車廂﹑集中營中猶太人睡過的分上下兩層的床鋪﹐還有被殺害者曾在生前日常使用過的剃鬚刀﹑眼鏡和牙刷等。進入這個展區﹐人不由得感到壓抑得幾近窒息﹐如果歷史時空包括人類的生存處境真能置換﹐你也曾經歷過第二次世界大戰﹐也曾生活在德國人佔領區﹐曾經是某座城市或小鎮的一個普通居民﹑一個英俊的少年或一個如花的少女﹐請問此時此刻你作何感受﹖﹗如果你也曾被趕進火車車廂送往奧斯維辛集中營﹑被趕進醫院實驗室和屠殺中心的毒氣室﹐那已被灰飛煙滅毀滅的生命正是你自己﹐你當下目睹的正是你自己和你的親屬朋友﹑兄弟姐妹的死亡﹐置身博物館中的你會有何感覺﹖﹗還有突然出現在你眼前的四千隻死難者曾經穿過的鞋﹐如果其中有一雙竟是你的﹐你是否能有此心理承受能力接受這個事實﹖﹗不尖叫﹑不神經失常竟能平靜靜甚至無動于衷﹖﹗如果這時候﹐你問你自己或你身邊的任何一個人是何感想﹖我想回答者唯有哽咽﹐他可能不知道該怎麼說卻又哽咽着說着什麼﹕不……不要……永遠不要……

是的﹐永遠不要發生這樣的事情﹐再重複這樣的歷史﹔也永遠不要遺忘﹑讓這一切在時間中銷聲匿跡。為了生者﹐也為了死者﹗這是納粹德國及其同夥大規模迫害和絕滅歐洲猶太人的歷史﹔而美國人卻在自己的土地上﹑在自己國家的首都建立了一座種族大屠殺祭奠博物館﹐以紀念二戰大屠殺中千百萬無辜的死難者。美國人對待人類一切苦難的悲憫和同情﹐超越國界和種族。“記住﹐不要忘記﹗”這是基督徒對待罪惡的態度﹐也是來自《聖經》的聲音﹗

美國人﹐視別人的苦難為自身的苦難﹐視人類的悲劇為自身的悲劇。

上世紀種族大屠殺﹑兩次世界大戰和共產主義運動中﹐千百萬人死于非命﹔其中世界共產主義運動中﹐被以“革命”的名義公然遭到屠殺的人數中﹐至少有半數是中國人。在土地改革和鎮壓反革命運動中﹐他們甚至是有計劃﹑有預算﹑按比例地被殺害的。生命的存亡完全取決于極權者手中的權力和個人意志﹐在他們眼中人如他們豢養的家禽和動物﹐想殺就殺﹐想什麼時候殺就什麼時候殺﹐想殺多少就殺多少﹗而這些被出於階級偏見幾近整體被屠殺的死者﹐他們卻是我們的同胞﹐同我們有着血裔親緣的關係﹑甚至是我們許許多多人的直系親屬和家族成員﹗中國曆屆政治運動特別是文化大革命中﹐都造成大量的人非正常死亡﹐歷史的罪惡歷歷在目﹑記憶猶新。中國作家巴金曾針對“文革”這場空前絕後的浩劫﹐建議成立“文化大革命”博物館﹐但此舉在中國未獲得正常反應﹐至今毫無動靜。而美國在繼“種族大屠殺祭奠博物館”之後﹐還準備修建“共產主義受難者紀念館”﹐以紀念共產主義國家中的死難者和展覽共產帝國大屠殺的罪行。

共產主義和納粹主義是一對攣生兄弟﹐名稱各異﹐卻具有暴虐和殘忍的同一性質。就殺人的數量而言﹐後者同前者相比較卻遠遠望塵莫及。

美國小公民

北明作母親了﹐生了個鑽出自己體內的“北明”。孩子一天天長大﹐已經會走路了﹐北明細心觀察着這頭“小動物”﹐感覺她的面部表情和肢體語言﹐仿彿來自自己的童年﹐是自己曾經有過的那張小臉﹑小手﹑小腳的表情和動作變化的延伸。甚至她給她講的故事也來自自己小時候聽過的同樣的故事﹕“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裡有個老和尚……”。車軱轆似的﹐由她轉到了女兒﹐還會由女兒轉下去﹐只要有生命延續﹐故事就沒完沒了。小女兒取名美妮﹐是北明“從前”故事的忠實聽眾。北明給她順着講﹑反着講﹑拆開講﹑從中間往兩頭講﹔美妮趴着聽﹑躺着聽﹑坐着聽﹑也會站着聽。北明講故事時﹐會用不同聲調﹑或者不變聲調卻變換語氣﹔美妮聽故事總是表情專注﹑永遠不厭其煩﹐仿彿每次都是第一次才聽到似的。她來到世間才一歲﹐走路搖搖晃晃﹐但聽到“從前”兩個字就站下﹐轉過頭來望着媽媽﹐她忽許會想﹐這“從前”是什麼呀﹖初做母親的北明在猜想女兒時﹐也在心中回答她﹕“妮妮﹐這從前呀﹐就是媽媽。還有媽媽的媽媽﹐這一長串的媽媽﹐都曾經是小美妮哩﹗”美妮聽不見媽媽心裡說的什麼﹐這偌大一個世界對美妮來說﹐還迷迷矇矇地看不清﹐只有身邊的媽媽象一道亮光﹐她就在這一圈慈祥的母愛照耀中﹐搖呀搖﹑晃呀晃。北明還給女兒唱一首媽媽曾給自己唱過的歌﹕“小燕子﹐穿花衣……”這聲音仿彿不是從北明的喉嚨裡發出的﹐而是從遙遠年代流淌過來的旋律﹔聽她唱歌的不是自已的女兒﹐而是沒有長大的小北明自己。北明邊唱邊望着自己身邊的小美妮﹐她發現每當歌聲奇妙地響起﹐眼前的“小動物”就終止了哭叫或躁動﹐在歌聲中安詳地睡去。母親望着睡夢中的女兒﹐心裡一絲甜蜜的暖意。先生鄭義不由讚美說﹐北明的歌聲是女兒傾聽世界的初曲。在一群流亡者的後代中﹐她是第一個在美洲新大陸出生的人。她在美國發出生命最初的叫喊時﹐也同時吮吸來自東方的語音和歌聲。不同于母親歲月的滄桑﹐這孩子一投生世間就是笑。她承傳了父母的膚色和發色﹐卻笑着同碧眼金發的世界對視﹔甚至在睡夢中﹐聞到母親的氣息或聽到母親的聲音﹐臉上也會綻開燦爛的笑容。

只有一條叫巴頓的狗﹐驀地嚇跑了她天然的笑容。美妮笑着走近她﹐想摸摸這怪物的前爪﹐卻不小心踩了它一腳。這可不得了﹐這怪物猛地一聲狂吠﹐把美妮嚇了個大跟頭。美妮遠遠地盯着它﹐欲進欲退﹑欲哭欲笑﹐顯然恐懼多于好奇。她遏制不住嘰哩哇啦的﹐有一種想同怪物交流的慾望。那狗是別人帶來家裡玩兒的﹐在它離開前﹐微笑一直沒有出現在美妮臉上。

母親把“小燕子﹐穿花衣”演化成了“小妮妮﹐笑迷迷”。這是她為女兒的新編的搖籃曲。母親唱着問“小妮妮為啥來美國﹐為啥成了美國的小公民﹖”女兒迷惘地望着她﹐北明卻從女兒的表情裡讀出一個寂靜的聲音﹕“這裡的春天最美麗。”母親來自東方﹐而小女兒出生在美國﹐一投生人間﹐就在語音混雜的華裔世界中成長。她在屋裡聽人說話﹐宛如聽屋外各式各樣的鳥鳴。她豎起耳朵﹐聽父母說普通話﹐聽保姆說四川方言﹐聽來家中的客人說英文﹐反正聽來聽去﹐哪一種音調都很古怪﹐卻總想弄明白﹐並作出自己的表示。滿心疼愛的母親發現﹐女兒居然有一套自我表現的肢體語言﹐比如說摸頭就是要吃奶﹔揪耳朵表示不高興﹔撅屁股﹐要大便﹔而手指扒拉嘴打嘟嚕﹐內容變化多端﹐每次都費週折﹐往往卻是逗你玩兒﹐透出父輩懮患的人生中缺少的幾許幽默。

父母和別的流亡者﹐來自另一片大陸﹐屬於另一個種族﹐在海外流亡者出生異國的後代中﹐美妮搶在所有的同代人的前頭。她一落地就是天經地義的美國公民﹐而她的父母卻是黑眼晴﹑黑頭髮﹑黃皮膚的中國血統。也許她終有一天會仰望蒼空﹐情不自禁地發出高更式的詢問﹕“我是誰﹖我從哪裡來﹖到哪裡去﹖”也許她探尋的不僅是自己生命所從屬的種族之源﹐而是宇宙生命自身從未解密的古老奧秘的始終﹖﹗面對不同的生活方式﹑飲食和文化的差異﹐她將有一個適應的過程﹐命運將為她作出什麼樣的抉擇呢﹖長大以後的美妮﹐將是一個地道的美國人還是一個尋根者﹑或者兩者兼而有之呢﹖唉﹐人生呀人生﹐命運呀命運﹗

美妮出生的那一天﹐父親為她保存了一份當天的中文報紙《世界日報》﹐希望她終有一日讀到這份報紙時﹐了解她出生的這一天﹐這世界到底發在了什麼﹖也希望生長在英語世界的女兒﹐透過這些文字窺探和回視﹐那已經變得遙遠而迷蒙的另一片大陸﹑另一個種族的語言和生活……

獄中的女囚

北明對失去自由的感受是﹕“行動的自由甚至高于思想的自由。”這話是否可以這樣理解﹕為了行動的自由﹐可以放棄思想的自由﹔因為思想的自由是要付出代價的﹐那就是剝奪你的行動的自由。絕大多數中國人為了苟且活着的自由﹐也就不去思想。沒有人願意把牢底坐穿﹐沒有人願意為自由作出承擔。對此﹐我們該如何看待﹑責難還是非議﹖是否可以這樣說﹕你願意作出承擔是你的自覺選擇﹔你不能強迫別人與你作出同樣的選擇。因而﹐中國人的奴性不是先天的﹐而是後天的﹑甚至是迫不得已的﹔而中國人包括全世界的人的人性是多元的﹑複雜的﹐也許正因為如此才成其為人。但“人”不一定都是“大寫的人”﹐也有“小寫的人”﹑“繁寫的人”﹑“簡寫的人”甚至非人的人。如果我們不以某種既定的理念去判斷每個人是否為人﹐那麼北明說出的的是真實的﹑也是無奈的﹕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可以寬容的。正因為如此﹐北明是個普通的人﹑平常的人﹑本真的人﹔她從未自視自己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符合“英雄”的標準和承擔。北明是她自己﹐而這個“自己”最本質的特徵﹐不是“道德”的優越感﹐而是天寬地闊的精神擁有。而這種“擁有”不盡然是她的自我意識和自我感覺﹔一個與世無爭的心靈繁富的北明﹐更多的是少數的旁觀者對她的發掘與發現。

*“ 黑 人”

在押解到北京之前的北明﹐監獄中﹐她結識了一群女囚﹐她們的存在和經驗﹐使她所長期接受的“正統”文化意識受到粉碎。其中有一個叫川姑﹐也是“黑人”﹐當然這不是指她的人種﹐而是指她沒有或失去了普通人的正式戶藉﹐戶口記錄上無據可查。她“黑”就意味着她失去了所有的保障﹐也擺脫了所有的束縛。戶口﹑結婚證﹑檔案﹑組織關係﹑工作單位﹑糧油供應﹑工資收入全沒有﹐只好在社會的縫隙裡求生倒買賣。結果有一天﹐在旅館中被人強姦了﹐氣恨之下﹐她偷了那人兩千元錢﹐料定對方不敢舉報﹐未及時脫身就被捕了。錢退回去了﹐人卻關着﹐不審也不放。她因為結過兩次婚﹐有兩個丈夫﹐一個在南方﹐一個在北方﹐有重婚之嫌﹐不敢催案﹐只好忍着。十五天忍了﹐三個月忍了﹐半年忍了﹐八九個月也過去了﹐無人過問。她真後悔﹐怎麼當時得手就不走人呢﹖她的命運是許多中國人的命運﹐遙遙無期地關押﹐她被人忘記了。這種忘記﹐既是社會的忘記﹐也是“執法者”的忘記﹐同時也是“忍”中自己對自己的忘記﹐直至麻木。而偶然驚醒﹐就難以承受﹐只好嚎咷大哭﹐將頭朝監獄的牆壁猛地撞擊。一年過去了﹐她終於被通知收拾行李﹑走出監獄。整個獄室的人都為她高興﹐卻不料最後傳來消息﹐這個被人強姦後又長期關押的人﹐並沒有得到釋放﹐而是被判刑﹐押送勞改農場。

*違 法 者

有一個女囚叫“孫女”﹐這不是她的本名﹐只是因為她祖父曾是中國四大家族之一的宋子文的家庭教師而得名。祖父懂四國語言﹐在共產黨的天下只能才非所用﹐做了個小電影院的經理。幸虧人早死﹐要不後半生也經不起一個一個運動的折騰不得好死。男人倒賣汽車而違法﹐其之所以“違法”﹐卻正如從中央到地方﹑從公安到軍隊的各式官倒﹑警倒﹑軍倒不違法。她因男人受株連﹐所以她指着囚室的一堆布衣﹐公開大放厥詞﹕抓的﹑判的全是咱小老百姓﹐共產黨早該垮了﹗這話讓因“反革命”罪入獄的北明着實吃驚﹐因為她剛進牢門﹐看守就警告她不許散佈反革命言論﹐還真無須她來散佈什麼呢﹖北明進來的第二天洗澡時﹐發現“孫女”身上遍布圖釘般大小的疤?﹐一問之下﹐全是派出所警察審訊她時用煙頭隨意燙的。北明為“執法者”的暴行驚訝得不能語言﹐同時也為她的男人與她同床時的勇氣而唏噓﹗

*清 純 少 女

胖胖﹐1989年剛好十八歲。笑和哭都很甜﹐臉上都有兩個小酒窩﹐目光純得令同一性別的北明禁不住心中疼痛﹗她從不高聲說話﹐吃飯不聲不響﹐然而這麼一個純潔的少女卻是囚犯﹔而且與北明一樣﹐同樣是因為參加八九民運而入獄。假若她也象獄中的其他人一樣﹐是因為別的原因入獄﹐北明覺得簡直不可置信﹔而將這麼一個純潔的少女以“反革命”罪名置身囚室﹐北明更不能從心理上接受。胖胖“參加”八九民運﹐只不過是在汪洋人海中同大家逛了一回。她什麼都不是﹐不是大學生﹐也沒有任何社會背景﹐而且同“組織者”﹑“策劃者”沾不上邊﹐只是因為她碰巧在電視鏡頭裡莫明其妙有一個鏡頭﹐她就進來了。而她怎麼會為此上了電視﹐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的審問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一是為什麼要遊行﹐二是喊了些什麼口號﹐然後就什麼也沒有了﹐不提審也沒人管了。不過﹐她後來由於偶然原因﹐聽別的囚犯說﹐在平息反革命暴亂的節目上﹐電視上看見她﹐說她是判刑兩年剛滿又重新犯罪的少年犯﹐這是二進宮。這消息不亞于她此次被抓﹐她的精神瀕臨崩潰的邊緣。她剛從幼兒師範學校畢業﹐在幼兒院上班﹐才領第一個月工資就給了她姥爺﹐她從來沒有進過勞改監獄﹐怎麼就成了“刑滿釋放分子”﹑“社會渣滓”﹖她萬念俱灰﹐走投無路﹐只想出去後上五臺山當尼姑。她問北明﹕我當尼姑行嗎﹖北明告訴她﹐要單位證明﹐沒單位街道也行﹐不屬街道家長證明也行。但她一樣也沒有﹐她甚至被父母早就拋棄了﹐只與外祖父相依為命。後來北明被押往北京﹐從北京釋放回來﹐她去走馬街二十四號監獄為獄友送東西時﹐一個獄卒告訴她﹐胖胖沒有被釋放﹐被判了兩年刑期﹐從勞改隊出來恐怕連當尼姑的條件也不具備了。這麼一個清純少女就這麼被黑掉了﹐被這個社會活生生地吞了﹐連骨頭也不吐﹗她成了八九這場“反革命暴亂”的殉葬品﹐因為鎮壓這樣的“刑滿釋放”﹑“重新犯罪”者﹐就足以證明八九年的民主訴求是一場禍國殃民的反革命動亂和暴亂﹗

陰影中的“牆”

北明的作品不僅關注中國﹐也關注國際社會的歷史和現實。早期的作品有《史前意識的回聲——中華民族生命流假說》﹔漂流海外後有《告別陽光》。她還創作有許多專題報導文章﹐有的屬對當下現實的關注﹐有的為澄清歷史真相。這些作品不純屬“報導”﹐既有歷史性﹐也有文學性﹐也兼具學術性﹐其中不乏引人注意的名篇。如《美國外交行為回顧系列》﹑《八國聯軍中的美國》﹑《重評義和團運動》﹑《韓戰解密》等等﹐有關“柏林牆”的歷史回顧《柏林牆始末》等也是其中之一。

在中國﹐有一道“牆”﹐將中國與外部世界千年隔絕﹔在柏林﹐也有一道“牆”﹐從內部將一個國家撕裂成兩半。前者名曰“長城”﹐後者稱之為“柏林牆”﹔兩者名稱不同﹐但其“牆”的性質卻是一樣的。那是歷史和意識形態陰影中﹐人類群體的分裂和隔絕。
1961年8月13日凌晨﹐東德的警察和軍隊受命組成一個奇特的建築隊﹐在人來人往的柏林市區中筑起一道人為的屏障。他們在市內設置電網與反坦克障礙﹐以阻止東德的自由嚮往者投奔西德﹔也隔絕通往西柏林和西部德國的道路。東﹑西柏林之間的地鐵和火車交通因之中斷﹐東柏林和東德國家的市民禁止跨越警戒線靠近屏障﹐包括原有在西柏林上班的數萬之眾的員工。不久﹐鐵絲網被混泥土壘筑的高牆所取代﹐這就是冷戰時期的“永久”的柏林牆。

次年﹐一位年僅十八歲的東柏林青年﹐試圖逾越障礙逃往西柏林﹐遭巡邏士兵槍擊﹐由此揭開了第一個逃亡者血染柏林牆的悲劇歷史的首頁。之後﹐逃亡者持續不斷﹐大約有九百人因此殉難。有高達六萬人被以叛逃罪名受到指控和監禁﹐參與協助他人逃亡者也受到嚴厲的懲罰。德國本土之外﹐尚有三十個左右國家的八百多市民﹐因邦助他人逃離東德而被投入監獄。柏林牆成了繁華鬧市中的荒蕪和人跡罕見的“邊境”。這道牆被德意志民主共和國宣稱為“反法西斯主義護衛牆”。

一座城市被切割成兩半﹐一個國家被人為撕裂﹐東柏林對西柏林﹑東德對西德充滿自由的嚮往和歸屬的渴望。時間終於到了1989年﹐歷史的能量達到飽和點﹑人類歷史的走向也不再以執政者的意志為轉移﹐柏林牆在牆頭上響起的最後的槍擊聲後轟然倒塌。而這最後一位逃亡者﹐卻成了血濺柏林牆的終極的祭奠﹐和共產主義與資本主義相抗衡歷史的終結的象征。

1989年北京發生了“六四”民主運動﹐和平請願的民眾被受到開槍鎮壓﹐舉世為之震驚。而這個時期的德國﹐寂靜中正預示着一場隨時可能驟然而至的暴風雨﹐而整個東歐社會主義國家潛伏着有史以來的巨大的騷動。在世界的東方﹐當時無人知曉發生在中國的“六四”運動﹐對中國和整個世界究竟意味着什麼﹖而正是這場出現在天安門廣場的民主運動﹐卻引發了東歐社會主義國家空前未有的劇烈變動﹐也同時引爆了東德社會醞釀和積蓄已久的反斯大林主義的巨大能量。人們對極權主義普遍絕望﹐大規模的逃亡潮再次爆發。僅那一年﹐就有三十四萬人逃離東德﹔第二年一月﹐又有六萬人逃亡。執政者被迫對東德人民放寬旅?限制﹔而西德人如果出示特定證件﹐也可獲許可進入東德並在指定地區過夜。1989年9月﹐東德首府萊比錫出現?行示威﹐千余名示威者高舉“以自由旅行代替大批離境”標語牌公開示威。示威者高呼的口號是﹕“打倒秘密警察﹗”﹑“推倒柏林牆﹗”﹑“開放西德難民營的通道﹗”而警察奉命保持克制。迫于逃亡潮規模空前﹐匈牙利開放到奧地利的邊境﹐大批東德市民先後繞道奧地利抵達西德。東德首府萊比錫示威運動持續爆發和擴大﹐最後人數激增至三十萬人。在“人道主義”關懷下﹐出逃東德的市民獲准離開人滿為患的布拉格和華沙領事館﹐這些人拒絕返回東德﹐申請離境簽証﹐被允許乘坐東德鐵路提供的特別列車穿越東德抵達西德。10月﹐捷克斯洛伐克七百萬人全國大罷工﹐這個數字佔將近全國人口的半數。東德政府禁止與捷克之間的免簽証交通﹐一個多月後﹐迫于民眾的巨大壓力﹐捷克共產黨宣佈取消一黨專政。東德宣佈新的社會民主黨成立。匈牙利通過匈牙利共產黨自行解散的決議﹐並宣佈脫離一切形式的斯大林主義﹐與無產階級專政和民主集中制決裂。繼中國八九“六四”運動之後﹐東歐社會主義國家民主運動風起雲涌﹐歷史潮流﹐勢不可擋﹐國際共產主義運動面臨全面崩潰。東德共產黨領導人昂納克在被迫下臺前繼續堅持強硬立場。蘇聯共產黨領導人戈爾巴喬夫宣稱﹕“生活將懲罰那些遲到的人﹗”德國各地示威?行中人們呼喊﹕“我們是人民﹗”要求出版﹑旅行﹑選舉自由﹐結束一黨獨裁。東德政府部長會議成員全體辭職。德國政治反對派和政黨紛紛應運而生。東﹑西德分裂後首次舉行政治對話。東德政府大赦企圖逃離東德的被關押者﹐並允許逃離東德市民重返家園。

然而﹐聳立二十八年的柏林牆依然無聲聳立﹐兩面隔絕的人們依然遙遙相對。這種情況仿彿還要永遠繼續下去﹐五十年﹑甚至一百年。兩面牆下人山人海﹐忍無可忍卻鴉雀無聲。這時候﹐人群中出現一個人﹐一個勇敢的自由試探者﹐他從東柏林朝向西柏林邁出了第一步﹐“預期的槍聲沒有響起”﹔他無畏地攀上了柏林牆頭﹐“依然一切都沒有發生”。他高高立於牆頂﹐柏林牆兩邊黑壓壓的人群爆發出猛烈的歡呼﹗在一片鼎沸的人聲中﹐柏林牆就這樣敲響了喪鐘﹗它的巨大的身軀仿彿在這位勇士的腳下正整個兒微微晃動﹗這歷史性的奇跡發生在1989年11月9日。半年以後﹐柏林牆終於被推倒鏟平。


從柏林牆被公開跨越起﹐關卡隨之開放﹐東德人洪流般自由涌入西德。所有的車道堵塞﹑水泄不通﹐晝夜不息的人流車流綿延數十公里。兩德統一的問題提上議事日程。東德市民進入西德旅行席卷風暴﹔西德頃刻陷入交通無序狀態。捷克斯洛伐克二十五萬民眾匯聚布拉格廣場﹐舉行大規模抗議示威活動。捷共集體辭職﹐舉國上下﹐歡聲雷動。東德人民議會召開會議﹐刪除憲法中德共一黨專制獨裁條文。德共中央委員會會議上﹐幾千名共產黨員要求德共中央政治局成員全體辭職。繼昂納克之後任德共總書記的克倫茨率全體政治局成員再度下臺。一萬五千名在押異議人士被宣佈釋放。前東德四名政治領導人被捕入獄﹐總書記昂納克和另一名德共領導人對人民犯下的罪行被着手調查。東德人民陷入空前的狂喜與激奮。獨裁四十年的東德共產黨﹐僅管幾易其名﹐仍然不免衰敗的厄運。東﹑西德邊境開放一個月﹐百余萬東德市民掀起旅?西德的巨大風暴。

長久被關閉的著名的勃蘭登堡﹐向東﹑西德人民打開﹐德國的心臟重新搏動﹐恢復正常的頻率。東德人到西柏林旅行高潮迭起﹐西德的旅行者也以同樣規模回訪東柏林。東德旅行者跨越柏林牆赴西德旅行人數﹐最後累計高達兩千多萬人次﹐創史無前例的高峰﹗1989年的最後一天的最後一刻﹐勃蘭登堡兩面燈光燦爛﹑人潮起伏﹑禮炮齊鳴﹑焰火騰空﹗圍堵東﹑西柏林人民的環形柏林牆消失了﹐永遠地在大地上消失了﹗人們為歷史性的重逢相互擁抱﹑翩翩起舞。在柏林牆原來的地址上﹐只留下了一條紅線﹐作為已逝的歷史永恆標誌﹗

而早在二十六年前﹐柏林牆前曾來過一位到訪者﹐這是個應邀訪問西柏林的美國人﹐他的名字叫肯尼迪。他在柏林牆前發表演說﹕“自由困難重重﹐民主並不完美﹐但是我們從來沒有壘起一堵牆﹐把人民擋在其中﹐阻止他們逃離我們。”而這位“美帝國主義”的頭子所指的這堵牆﹐不只橫亙在東﹑西柏林之間﹐也在世界上其他地方包括專制主義的中國存在。這是思想的牆﹐也是精神的牆﹔是心理的牆﹐也是意識形態的牆﹐是無形的磚石的壘筑。在中國這道牆存在千年以上﹐它的修築者是秦始皇﹐它的名字叫“長城”。這道長達萬里的牆垣備受國民讚美﹐世代以來他們自覺自願地囚禁其中﹔到了文化大革命時﹐這種甘願他囚和自囚的中國國民心態發展到極致﹐我曾由此創作一首詩﹐叫《長城的自白》﹐這是我的組詩《火神交響詩》之一。全世界都知道﹐柏林牆是東柏林建的而不是西柏林建的﹐建牆的目的就是把人囚禁于牆內防人逃跑。它的始作俑者是個蘇聯人卻不是美國人﹐名叫赫魯曉夫而不是肯尼迪﹗赫魯曉夫曾坐在小汽車裡秘密地視察過柏林﹐然後斷然決定分割本來一切都連在一起的這座城市﹐一邊叫東柏林﹐一邊叫西柏林﹐阻絕兩邊往來。於是﹐地球上就出現了那麼一道牆﹐並且成了著名的歷史現實和人類兩大陣營冷戰時代的象征。但是人們對自由與富足生活的追求是阻止不了的﹐專制與自由也許勢均力敵﹐但自由更強大和更強烈﹗一牆之隔就是自由與奴役﹐受奴役者只要一旦翻越這道牆﹐就可以全部改寫或重寫自己的人生﹗為逾越這道分界牆﹐有過冒險跳牆者﹐也有過冒着槍林彈雨﹑開着重型機動車輛朝牆撞擊﹑破牆逃生者﹐這種撞擊的猛烈程度幾乎超過了人體所能承受的極限﹐等同于自殺﹑而且是雙重自殺﹐即或是等同于自動被人槍擊﹑或是自覺撞牆而死﹗其中罕見死裡逃生﹑幸免于死者。曾有過一輛公共汽車試圖沖越邊境關卡﹐全體乘客卻無一人成功出逃﹐也無人免于槍擊﹑摔死﹑因車輛着火燒傷或逃避被囚禁的命運。有一個青年撞開一個壑口的剎那﹐自己卻死在駕駛座上。一個直接翻牆者﹐身中數彈﹑血流不止﹐最後墜落西柏林方的牆腳終獲自由﹐而心臟卻停止了跳動。一邊是槍擊﹐一邊是救助﹔東柏林目擊者被迫沉默﹐西柏林軍民卻同聲詛咒。當時有人利用出租小汽車出逃﹐直接從關卡防護欄下沖過﹐車尾上卻藏着未婚妻。還有人扭曲藏身高溫異常的車頭內出逃﹐藏身小汽車底部出逃﹐利用自制“潛水艇”潛入深海中出逃﹑藏入電纜線圈中空處出逃﹐挖地下隧道和自制熱汽球出逃……後兩種逃亡方式簡直是人間奇跡。挖地下隧道出逃者﹐竟是從相反的方向﹑即西柏林往東柏林挖﹐出口竟準確地挖至一戶人家的廚房。北明讚嘆道﹕這是只有“工于計算﹑思維精密﹑辦事嚴謹的德國人”才能完成的地球上的傑出創舉。而製造熱汽球出逃者﹐製造的竟是歐洲歷史上體積最大的熱汽球。它載着兩家人飄上了夜空﹐落下來時聽到的竟是這麼一句話﹕“你們自由了﹐這是西德的土地﹗”兩家人幸福得昏厥過去﹗有穿着蘇聯軍服大模大樣過關卡的﹐闖關時接受的是警衛畢恭畢敬的行禮。還有人在東﹑西柏林一河之隔地段直接涉水過河揚長而去﹐這是最冒險也最安全的逃亡方式。東柏林方的警衛感覺不可思議﹐吃驚得鼓大了兩眼﹐弄不清是怎麼一回事﹖西柏林方的民眾屏聲靜息﹑緊張注視﹐最後暴發熱烈的歡呼﹗這是一次以坦然和平靜的方式挑戰危險的成功﹐也是一次無視相互敵視﹑壁壘森嚴的人為鴻溝的輝煌的跨越﹗﹗

北明為我所關注﹐是從精神的角度﹐我所描繪的是她的精神畫像﹐而不是對她作出任何意義上的道德判斷。“道”與“道學”有天壤之別﹐北明屬前者。任何人都不是完人﹐眾生應該學會彼此之間相互的悲憫與寬容。北明在我的筆下﹐有天寬地廣的精神品質和精神視野﹔但也許從另一個角度﹑換另一種方式來看她﹐北明卻是不完美﹑有缺陷的人﹐她既不是“英雄”﹐也遠非“聖人”。但這恰恰是我心目中的北明。我以為她很適合美國商業社會的一個新詞﹕“剩人”﹐不是神聖的“聖”﹐而是剩餘的“剩”。我願意在人類精神世界的少數堅守者中﹐把她理解為大浪淘沙剩餘下來的人﹔持之以恆堅持下來的人﹔經由時間在人群中揀選出來的人。她同美國美安公司所推崇的“剩人”所不同的是﹐一個屬於現代商業活動領域﹐一個屬人類精神世界領域。北明是少數執著于人類精神追求並獨具精神特色的女性之一。她很像精神領域的超級大商場﹐外面看似與別的商場無異﹐但你一走進裡面去你才會發現﹐它的空間有無限的寬敞﹐商品琳琅滿目。而其中有些商店深藏在人來人往的各式商店之中﹐也可以說是毫不隱諱地“曝光”在人們面前﹐而人們卻對它視而不見﹐幾乎沒有人想到要去光顧。但它裡面出售的卻是極為珍貴﹑稀罕的物品﹐這些商品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懂得它的價值﹑並具備精神和物質的雙重購買力的。北明的《史前意識的回聲》就是屬於這種商店所展出的“商品”﹐只有少數識貨者才會去觀賞併發現它的稀有價值。寫到這裡我突然想起李白的一首詩﹕“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這敬亭山並非名山﹐是一般人看也不會去看﹑甚至不會感覺它作為“山”的存在。它以“普通”與“尋常”的面目顯示于人﹐其中隱含有極高的精神含量和境界﹐卻總是不引人特別注意。一旦朝它注目﹐就會發現這裡?人極少﹐甚至渺無人跡﹐感覺連空氣也很稀薄。常人如果進入其境並極力朝其無形的高度攀登﹐就會感覺頭暈目眩和難以承受。

除《史前意識的回聲》少有人識別外﹐北明的《八國聯軍中的美國》引起的卻是另一種反應﹐它讓一些人群起而攻之﹐憤怒﹑聲討﹑咒罵﹐以為不殺北明不足以解國憤﹗這是些拳匪的後裔們﹐那些“愛國”愛紅了眼的人﹐那些天生的血性莫明其妙朝人發泄的人﹐那些慣于在皇城的圍牆和四合院裡思想和行為的傳統的“井底蛙”﹐那些不罵人﹑不損人﹑不傷人不足以使其心理﹑生理和性情正常和平衡的人﹐那些高呼“偉大﹑光榮﹑正確”或“萬壽無疆”時就蜂涌而上﹑面臨血腥鎮壓時就作鳥獸散的人﹐那些只習慣並安于生活在一方水土﹑而不習慣于生活在無牆﹑無頂的星球大屋中的人。

其實﹐北明只不過有自己的創見並試圖將自己的見解同人溝通﹐她並不視自己的觀點是唯一的﹑絕對的﹔相反﹐她視自己的觀點與別的觀點平列﹑兼容並多元共存。你願意信什麼﹐你願意持什麼看法是你的事﹐北明闡述的是億萬種思想之一的“北明思想”。她並不以為這一“思想”至高無尚﹑統率萬民並象旗幟一樣插遍全球﹑紅遍全球﹐它只是北明式的一種顏色和聲音。人與人就象品種不同的樹木﹐各自生長﹐相安無事﹐相對保持一定距離﹐共同組成一片森林﹐共同分享日光﹑空氣﹑水和泥土中的養料。沒有哪一棵樹與另一棵樹相互擠擁﹑摩擦﹐只允許自己存在﹐不允許別的樹生長。其中有的樹會特別粗壯﹑挺拔﹐高聳于其他的樹之上﹑直插雲霄﹐但這是自然生長﹐沒有別的樹因此而嫉妒﹑憤憤不平﹐而希望把它擠倒﹑擠出大地和地球。北明就是樹林中一種品種特殊的樹﹐高出於別的樹之上的樹﹐它的根深扎大地﹐它的如雲的樹冠接近天空。不企望仰視也不仰視別的樹﹐也無那份自覺不自覺地俯瞰眾樹的虛妄。作為一棵樹﹐它同別的樹一樣享有生長的權利﹐但卻具有不一樣的生長能力﹔這是生命的法則和自然的規律。不管別的樹是否對它以為然或不以為然﹐它卻依然是它自己。這就是普通一個北明及其思想和精神的綜合境界。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湍必鏟之﹔行高于眾﹐人必毀之。北明坦然面對同類的“摧”﹑“毀”﹑“鏟”﹐她無懼抵毀﹐也不在意世人非議﹐卻期望人群中少一些無腦族﹑多一些獨立思想者和發現者並彼此互相發現。

2004年10月18日夜于新澤西赴匹茲堡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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