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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大旗:最後的北京(之一)

【大紀元10月22日訊】一、

槍聲仍在響。遠或近。

天空慘白。北京的夏季仿佛是從那個大凶大煞的日子開始的,蒼穹於是一直顏色慘澹,間或揉進幾股濃黑的煙柱,好讓那屍布一樣的天幕分出層次來。

“—-不要走近窗戶!”每家每戶的大人都反復警誡,如同嚇唬小孩的鬼怪故事。而恐怖的超神傳說倏地變成了現實。

不同軍種、兵種的精銳團隊在空寂無人的大街上跑過或操過。他們互不相涉,更互無聯絡。廣場已攻陷,反抗已撲滅。他們仿佛只是在競賽士氣,暴喊著“一――二――三――四!”的操令和吼著軍歌,對民心似鐵的北京人進行精神戰。當然,他們毫不猶豫地對任何一個可疑的影像開火,或者乾脆無目的地朝天鳴槍,以強化“六四”數日以來籠罩首都的戰時氣氛。

門戶緊閉,窗簾低垂。每家每戶都如此。

於是再也看不到鋼盔的攢動和刺刀上閃爍不定的金屬光澤,猶如看不見槍膛裏精密而猙獰的來福線。事實上,沒有人能目睹那撞擊、起爆、旋轉、迸射的物質運動的瞬間,只有那尖厲而乾燥的音頻,不時撕裂著人們的耳膜。這種生疏的音波忽地成了北京人生活的軸心。

這就是死亡。它和每個人都那樣近。

自八國聯軍兵燹至今,北京城間隔了九十年才得以溫習這嗆人的硝煙味。光陰荏苒,北京人已喪失了應付戰亂的能力。更何況,歷史角色的轉換實屬匪夷所思,圍城一月並發動總攻的不是兇橫的外寇,而是中國軍隊。幾多死難者直到他們的肉體被灼熱彈頭洞穿的一刹那,仍不敢相信取去他性命的是自己的同胞。

第四天了。

我們一家三口困縮在一個房間。臨街那個房間已不屬於我們,從窗縫強襲進來死的氣息,把那個房間掠走了。

曾經激沸的熱血降到了冰點。六月四日血與火之夜,我那股視死如歸的勇氣已徹底崩潰,仿佛不曾在暗鋼色的刺刀前高亢地喊過、豪邁地唱過;不曾在彈雨中挺立過、奔跑過。我只是對著四堵牆壁發呆,絕望、怯懦,像一隻偷生的螻蟻。我甚至不再屏息潛行到住宅臨街的一面,偷偷掀開一角窗簾窺視天安門廣場。那裏已沒什麼可看,連升騰數日的渾濁煙柱都已熄滅,只有直升飛機在列成方陣的坦克群之中頻繁起落。

曾令我的心志如此昂揚過的地方已化為一塊巨大的血痂,色澤漸漸變黑。

唯一可做的事是反復調校收音機的短波頻率,捕捉外部世界的每一束電波。“抗議”和“譴責”且不去管它,特別篩選出“嘩變”和“起義”之類的隻言片語,來膨化自己的幻想,用來填補被炮火洞穿的思維空洞――每個人的腦際都驀地有了這樣一個彈孔。

神跡並沒有降臨。

我們一家三口,就這樣捲縮在兵禍沉重的陰影下。

大軍破城之日起,我八歲的兒子已經同全北京城的孩子一樣,不再背起書包上學。兒子不曾從這意外的“假期”裏得到絲毫快樂。他首先失去了自己的空間――臨街的房間本是他的領地,卻被“戒嚴”了。從木樨地到復興門都有朋友打電話來,哭訴那些無堅不摧的虎狼之師,揮軍攻城時向街道兩旁的居民亂槍濫射。現代科技的成果是牆殼越來越薄而子彈穿透力愈來愈強,不少人竟是在寢室裏領受無妄之災。特別是木樨地,那一帶的人家當晚徹夜蹲在地板上不敢直腰,子彈嗤嗤斜穿上來擊中天花板,灰沙四濺,粉塵彌漫,如同戰爭影片用濫了的噱頭。

就這樣過了四天。

兒子不知做什麼好。他從直覺裏知道不可以去碰那部買了不久的電子遊戲機,便把所有藏書都搬出來,從《西遊記》到《安徒生童話》,沒一冊能翻倒廿頁以上。彌散於大氣中的驚悸與死亡氣息,和神話世界根本不能相容。然而,他才八歲,完全無法理解窗外發生的一切。看見兒子百無聊賴而又不敢多言的樣子,當媽媽的哭了。這幾天來,妻子動不動就淌眼淚。

對窗外的一切,我們大人又能理解多少?

妻子僅下過一次樓,拐進樓後面的胡同。那裏貼著牆根瑟縮蠕動著一條人龍,是搶購食品的居民。店鋪拉上鐵閘做生意,不再有進門選購的權利,只能把種類名稱報上――如果店裏還有貨的話。

連庫房裏年深月久的、罐殼已見鏽斑的罐頭都搶購一空。酷似一部災難片的細節,陪襯角色就是驚惶的老百姓。

自然,有交頭接耳、有嗚咽抽泣和高聲的咒駡――只是在胡同裏。

近在咫尺的大街則是另一番景象。路面殘留著被坦克沖決的路障,大小車輛焦黑的屍骸、磚石、碎瓶子、血漬、委棄的旗幟……沒有行人,只見高度戒備的軍隊在巡邏。商店重門深鎖,叩門光顧的只有怵目驚心的彈孔。

尚未陷落的是胡同。那裏是戰時消息的交流中心;是掩護學生撤走的秘密通道;是不畏死的抵抗者的遊擊走廊。

在六月六日,我曾目擊一群士兵鳴槍狂追幾個平民,從前門追至供電局,逃跑者拐入我這幢大樓後面,隱沒進胡同裏。士兵沖至,才拐彎便猶豫止步。眼前和他們對峙的一邊是迷牆一般的高層公寓,另一邊是錯落的四合院和幽深的胡同,每扇門戶都緊閉著,門後面是石頭一樣的沉默。士兵們商量幾句什麼,威脅性地放兩槍,退走了。

顯然,這些千里勤王的官兵從未進過北京,他們只是在《解放軍畫報》上認識首都的。六月四日之前幾次失敗的行動,失散掉隊的官兵都找不到自己的駐地,他們甚至沒有北京市區的地圖。戒嚴部隊指揮部或是無意讓各路人馬配合協調行動,竟沒有派出公安幹警、武警、衛戍區的人手給遠道開拔而來野戰軍指引路徑,而更願意讓他們各自為戰。說到祭出和老百姓有“魚水之情”的軍隊傳統,請北京“老鄉”當嚮導,那是想也不要想!

四十年前往事已矣,當日北京萬人空巷,簞食壺漿,夾道歡迎人民解放軍和平入城的歷史佳話,竟被四十年後的一夜槍炮擊得粉碎。

人民創造的歷史和帝王創造的歷史是如此不能相容。

人民畢竟被擊潰了,最後的“戰壕”――經緯縱橫的大小胡同,終究會被橐橐靴聲踏平的。

二、

電話鈴又響。

這些天來,它響個不停,半夜裏也得爬起來接電話。國難當前,晝夜的概念已失去意義。北京城交通斷絕,郵電停頓,加急電報一夜之間激增數萬份而無人派送。傳媒只剩下廣播電臺和電視,電波和螢屏翻來複去都是《中國共產黨告全體黨員、全國人民書》,還有戒嚴部隊指揮部的第X號緊急通告。唯一的人際資訊傳遞管道就是電話。連日來哪怕彼此不太熟悉的人都互通電話,打聽不同城區的戰況。

這回來電的是《人民文學》的主編劉心武。他告訴我,他妻子剛看見同住一幢大樓的叢維熙、鄧友梅、張鍥提著行李鑽進了作家協會的轎車,奔機場方向去了。妻子也勸他暫時離開北京避一避。劉心武說他曉得那三位同行是去深圳“創作之家”避風頭,他也想去南方小住,卻不欲與那三位“紮堆”,以免日後大家牽扯出說不清的麻煩。他問:如我也想離京,可否給他在那邊作些接待安排?

我告他:已有兩位朋友來電話相約南下。真到了那邊,接待之類是小事,問題是怎樣才能離開這座凶城?劉心武沉默一陣,說:“我試試看,也許有辦法弄兩張機票。”電話掛斷。

我妻子知道劉心武太太的態度,也勸我先返廣東。北京眼下兵連禍結,再演變下去誰也估不透還有什麼事發生。妻子讓我等局勢穩定了再回來。

我無言以對。要是能走,北京城不知多少人逃難去了。北京往南的鐵路交通已連日斷絕;北行火車據悉只到通縣。全國最大的鐵路交通樞紐――北京站,已徹底癱瘓。至於飛機場,那邊的情勢我完全不知,從劉心武住的安定門去機場,或尚可通行,而從我這裏前往,則要提著腦袋上路,行經前門、崇文門、建國門等幾個血泊未幹的殺戮戰場。如今在那些地段子彈就是王法。我從電話裏得知,建國門已由坦克列陣,立體交叉橋上上下下重兵佈防,處於戰時狀態,炮口所指,已不是膽敢作飛蛾撲火的悍民,顯然是嚴防更大的事變。

遠的不說,從我這幢公寓樓向東,不能走出三百米以外。那裏,攻陷廣場的部隊把原先民眾設置的路障加固,架設多挺機關槍,擺開了鎮守天安門廣場的第一道“擅越者死”的屏障。在戒備森嚴的工事後面,曾經喧響過地動山搖的呐喊,旌旗蔽日,蔚為壯觀,令氣象蕭森的紫禁城九重龍鳳闕黯然失色。轉眼翻覆,狂飆般揮舞的手臂和僕倒的身影,已化為浮雕,凝固在人民英雄紀念碑被煙火熏黑的漢白玉基座上。而偌大一個廣場,已變成全世界最大的戰時兵營。

番號龐雜、兵種各異的三十萬大軍虎踞京師,時局嚴峻而又撲朔迷離。其時我和許多人一樣,隱約覺得滿城硝煙之中掩蓋著種種可能的變局――那意味著一場兵燹,於這個創傷累累的民族來說,絕非幸事。

若然當局就此一戰勝定,其後的手段自是不言而喻。五十日震驚朝野的全民運動,清濁立判,對那些鐵了心下殺手的政治老人來說,“黨”和“政”已不足倚,唯有“軍”可以拱衛這座危城,今後相當一段時間,北京最權威的聲音將是槍栓的錚響。

預料之中的大搜捕、大清洗已迫在眉睫。

我並沒有將所有凶兆都告訴已被驚悸和愁苦所壓倒的妻子。屠城次日,我前後致電兩位可斷定有大麻煩的朋友,其家人簡短答曰:“不在。”然後掛斷。我再打過去,一開口先報姓名,對方才吐出富於暗示性的一句:“他離開北京了。”

這是警訊。我能不能離開北京?之後又何去何從?

我一夜無眠。

(待續)

作者為中國作家,現居美國

--轉載自《觀察》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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