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受難者的聖畫像(四)
4.「和我們不一樣的人」
胡同外,萬物早已甦醒。長安大街上,一輛輛風塵僕僕的車子挨著肩撞著頭不耐煩地逐個朝前跑,馬路兩旁,一架架單車瘦瘠的影子在人一步步的騎踏下拖地而行。一排高大肅穆的古紅牆下,幽深的古柏靜立,昂首吸入京秋最後的流光華彩,樹下,長凳上坐著幾個看似外地來的路人,人行道上擺著一籮筐一籮筐紅橘子、石榴、菱角,來自鄰近郊外的農村,粗布衣的農人在籮筐旁邊怯懦地蹲著,立著,和自己賤價販賣的,自家果樹上採下的可憐的果子保持一種奇特的,無法描述的距離。
一天早已開始。
長髮俊秀的年青人走在和往日一無二致,熙攘的大街上,恍若隔世。他直覺地朝往日搭公交車的地方走去,和眾人一塊兒企立在站牌下。這是他每天來回重複的動作,今天沒有任何理由不依樣畫葫蘆。難道他有任何理由不這麼做嗎?誰又給了他權利呢?於是這個國土裡面貌算得上出眾的年青人就回到了他日常的軌道,不假思索地追隨眾人的步伐,登上了那輛吐著毒氣的公交車。
公交車駛過街道。那些熟悉的,看過幾百遍的景像在他眼前一一流逝。早過了尖峰時段,車上不十分擁擠。坐在窗前,他呆呆望著車窗外那些個路邊矮小、發育不良的樹,一年摩登似一年的服裝店、餐廳、書店、裝潢店,打扮越來越時髦,配件越來越豐富的行人,和相對來說變化較少的,街角補輪胎的,賣飲料小吃的鋪子,臨時搭的賣瓜果的棚子,矮矮地蹲坐路旁的工人,拿個小板凳坐在人行道邊緣,腳邊擺張紙牌子招攬工作的臨時工。對準了聚焦仔細看,還能看到人行道內側,依著牆根拳著灰僕僕的身子睡臥的農民。他們前些年還在街上跑的騾車馬車這些年越來越少見了。把額頭抵在冰涼的窗玻璃上,年青人愣愣地望著眼前奔流的事物,卻是什麼也沒瞧見。
像一個失戀的人,他的心上沉沉擱著什麼,佔據了他所有的心思。他的身子和視線隨公交車朝前駛,卻把魂兒遠遠丟在了後頭。他再度回到了生活,再度看到了紛攘,無奇不有的城市,街上那些個雍容踱步的,形色匆匆的,那些個乞討,偷竊,咒罵的人,那些個滿腹的心事無處傾吐的,黑眼裡盛著具有中國特色的憂愁和畏懼的人。那些背負著千斤重擔的,壓抑的人。那個替代了自己的騾子,在橋上一步一步推拉著自己的身長六七倍的,沉重的鋼條的人。
然而他怎麼能夠回來?事物移動著,喧鬧著,在表面上依舊維持著若無其事的表象,然而有件事和我們頭頂的太陽一般真切,人們把它擱在心裡,心照不宣:沒有任何的疑問,這表象已撐到了崩潰的臨界點,下一瞬就要土崩瓦解。而在此刻,在這欺蒙的表象,在一切力持鎮定的事物後面,峭立著那個悲慘的,影子一般的人形。在這個時刻,陽光下振振有詞,粉飾太平的事物顯得虛假,而那個淒慘的影子卻和一塊磐石一般真實。
「那個人形和我有什麼關係?就算他果真是個好人,他已經死了,那麼他就不過是又一個死去的好人。一個死去的好人又有什麼用呢?」失魂落魄的年青人想。然而有什麼不祥的東西猛然撞擊他的腦子:
「要是他不僅僅是一個人?要是還有其它死去的,和他一樣的人呢?」
他整個人一下子掉入了冰窖。這是可能的嗎?難道還能有哪怕另外一個那樣悲慘的人形?它會在什麼時候,打國土的哪個角落冒出來?咱們這塊國土上倒底有多少個這樣慘絕人寰的人形?
然後,由於他是一個思維敏捷的人:「等一等,那不是意味著人們正在製造這樣的人形?意味著那些人正在承受可怕的磨難?那些據說是好人的人。但別忘了,我從不相信好人存在,至少在咱們這兒。就算他們曾經存在,人們也早把他們一個個給滅了。消滅好人還難嗎?窮人原該是好人吧,可眼下他們活生生給折磨成了殺人魔。好人是懦弱的,仇恨給了他們勇氣在一夜之間成了永不悔改的惡人。除了復仇,有什麼需要悔改的?在咱們這兒,人要不就一輩子忍辱偷生活得不成人樣,你忍不下了要復仇,就腰裡纏個炸藥,衝入幼兒園灑汽油點火,把人一個個砍了塞入衣櫥裡,殺人吧。人要發狠了,殺幾個人還難嗎?罪?誰來判他們罪?而那些個忍辱負重的人,誰又會叫他們好人?窩囊廢罷了。好人?多可悲可笑的詞兒!特沒勁!誰願意做好人招人恥笑?可那些人,他們竟發願做好人裡的好人。那是什麼意思?好人裡的好人?我不信這!」青年人惡狠狠地緊扭嘴角。
「可既然他們能承受人難以承受的磨難,豈不是成了不一般的人?至少,和我們不一樣的人?」一個彷彿獨立於他的聲音從他的腦海深處浮上來。他陷入了深思:
「和我們不一樣的人,那是什麼樣的人呢?」
車子駛過金水橋邊,他遙望天安門廣場,一晃眼瞅到路邊幾個穿白衣的背影,自個兒縫的,直筒筒的衣袍上是密密麻麻,紅墨水寫的,叫人痛澈肝腸的冤情,一個婦人背上掛塊控訴的板子,板上是個一頭短髮,正氣凜然的年輕女警。恍惚中,他瞥見人影裡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婦人手持張白紙,紙上寫著斗大的幾個觸目驚心的紅字:「岳母申冤,歷史重演」。車子駛遠了,他竭力扭轉了身子回望那些迅速看不見了的,來自遙遠外省,上訪的冤民。
這個腦子比一般人夠用許多的年青人轉回頭,嗒然坐下。車子朝前飛駛,他把蒼白如紙的臉抵住窗玻璃,黑眼睛沉下來,像是提前降臨的黑夜。
a.他迅速把那個早晨和那個奇妙的人形遺忘。
b.無論他走到哪裡,那個躺在晨光裡的人形跟隨著他,迫使他所經過的一切景致獲得了迥異的蘊含。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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