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

每一個偉大詩人的名字都是宇宙間的一個問號。

2

我聽見詩的足音從精神的廢墟上傳來。

3

不要近看詩歌的太陽，這樣你會被焚燒的。

4

偉大詩人給予人類的，誠如太陽給予大地的。

5

詩是人類精神革命的長明燈，

它的光燄是時代形體的裸露。

6

詩是一部世界史，一部地球史，一部人類史。

世世代代地翻卷著。

7

詩並不遵守任何社會的最高準則和思想秩序──

它看見遠比邏輯理論和倫理規范更本質的生活；

它看見大自然物質盲目地運轉和毫無目的地移動；

它看見愛情在宇宙的背景上就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8

詩發掘人的情感，測量它的深度，它是人類精神的最高標志。

9

是富於表情的藝術，是形象哲學的花朵，是人類智能的乳汁。

10

這裡有屬於未來的種子，有白痴才看不見它。

11

歌手深信瀑布的歌聲，

是自己心靈的注釋。

12

一片小葉子，一顆小卵石，在心靈的鏡頭裡放大為特寫時，詩人見出了獨存其中的世界的圓

滿。

13

詩在人的精神的礦井裡，

執著地挖掘火燄與光明。

14

智能的語言砌成詩人永久的墳墓。

15

唱歌的人死了，歌聲也就停止了；

詩的歌永遠不死。

16

那摘取王冠上的明珠者，

是給世界捧獻出智能的寶石的人。

17

未知世界鎖住的是怯懦的一群，

打開一切禁區的是勇氣的鑰匙。

18

去黑暗的王國裡點上一盞燈，

否則後來者會心驚肉跳呢。

19

天空在身外，

旗幟在心中。

20

退一步，是愚昧的深淵，

跨出一步，是新的巖。

21

去「未知」世界裡發現花朵，

去「已知」世界裡摘下果實。

22

詩是瘋子，時時失去常態。

23

是人類精神的珠穆朗瑪峰。

這兒空氣稀薄，令人忍受不了，

這兒光線強烈，使人頭暉目眩；

這兒是寂寞的，很少有人跡。

24

如果在你的大腦皮層裡，興奮過程和抑制過程是平衡的，那麼詩死了，或者流產了；如果不

是平衡而是劇烈地沖擊著，並且作用於你的心理甚至生理，並且支配著你的整個感情，使情

緒達到飽和的狀態，這樣詩才能活著，慢慢地露出頭角，伸展著它的四肢，要求掙脫和蹦出

你的運動著的神經的胎包。

25

詩的血液大多數是膽質汁的，這樣就決定了它的狂放和熱情的氣質。它的眼睛裡有神經質，

時而震驚，時而焦慮；時而困惑或痛苦，時而狂喜或充滿愁思；時而流露出絕望的掙紮，時

而透出希望和搏鬥的勇氣。

26

重要的是感受、想象、思維。

27

矛盾和沖突中才見出世界的真實與獨立。

28

內心視線的幅度越寬，包羅的世界越廣，發掘的真理越深。

29

不是藝術技巧、構思和剪裁，

風格仍是獨特的思想和語言個性。

30

創造不是個暴發戶，

它是詩的資產的非世襲的繼承和發展。

31

這是原始的、健康的、野性的、火氣的。

──這就是為什麼給它穿上傳統的描金繪彩的衣服，它會覺得動作別扭，感到呼吸窒息

；

──這就是為什麼細膩的手觸摸到它，會感到一種沒有經過精心琢磨的觸角，那手指會

發生痙攣的顫抖。

32

去呼吸雪的原野的、刺鼻的、清爽的、溫暖的氣息。冰雪初融的春天，走過森林，去為發現

每一棵樹的枝椏上吐露出最初的毛茸茸的嫩芽而感到戰栗的喜悅。

33

是一條耕牛，在新的春天裡換上新的光潔的毛；

是一輪春陽，走進陰森而潮濕的山谷，拆除那些山崗的高大的牆影；

是一群野鴨，在溪流上撲濺著翅膀，與岸邊的婦女快活地說著話……

34

這樣你的詩就成功了──

假如那詩裡水流動著，在霧裡面春天的陽光融解著薄薄的冰層；

假如那詩裡能摸到噗噗地閃動翅膀的飛鳥的羽毛，吼叫著的牲畜的背脊上顫動的肌肉；

假如那詩裡能聽見雨季的天空裡風吹厚雲移動的聲音，小草吮吸露水的聲音……

這樣你的詩就成功了。

35

是的，詩是充滿自我意識的非肉體的生命。它理解──

那些在勞動的歡樂中忘了自己在做什麼的無意識的興奮的那;

那些被我們用手捧起來的飄盪著綠葉的溪水的涼爽和清甜；那些太陽給予曬紅了的裸赤的胳

膊的超自然的精力和韌性；

那些傍晚的大自然的奇妙──山坡上還亮著陽光，山谷裡霧已經上升，露水已經下降，

帶來了多露的蔭涼……

詩理解這一切。

它是充滿自我意識的非肉體的生命。

36

詩永遠走在時代生活的綠原上，在它的身後，總是留下一道綠色的痕跡──一條未來道

路的雛形。

37

把小說、戲劇、電影融化於詩中；讓詩成為一種包羅萬象的形式。

38

也許，詩將掙脫文字的桎梏，求表現於非文字的形式；也許它將求助於那些音響、色彩、旋

律、線條去表現它的姿勢。

39

讓瞎子看見詩的舞蹈，

讓聾子聽見詩的音樂。

讓它成為一切殘廢者精神的拐杖；啟示有形的聲音。

40

那酒的氣息芬芳馥鬱，

無論在碗裡還是杯中。

41

當我們弄清楚形式有異於模式時，

詩歌也就呼吸自如了。

42

放開的是那奔馬的四蹄，

拉緊的是那意志的韁繩。

43

有些時候，堤岸的壘築是徒勞的，

假如那漫卷而來的是爆發的山洪。

44

當姿態萬千的野花在原野盛開時，

我看到形狀在形狀和形狀之間呢。

45

孔雀的翎羽是斑斕多彩的，

開屏時才能見出它的全部美麗。

46

形象中有邏輯，

邏輯中無形象。

47

日常的思維是零碎的，

理論的思維是完整的，

形象的思維是具體的。

48

在邏輯思維的理性的批判裡，事物的本質變成了抽象的符號，相互聯系的各種概念；

在形象思維的情感的世界中，又被找回那被舍棄的，還原各種事物以個性化的不同特征。

49

我們借用形象和概念的雙翅在思維世界裡飛翔得太久了。

我撿到它脫落的羽毛；我尋找新的翅膀。

50

詩來自身外，也來自心內──

它是「生活」的，又並非總是生活的；

它寄居在「形象」裡，又遷徙於非形象的朦朧的意象中；

它蝸藏在「典型」裡，又是非典型的，非現實主義的。

51

那種在多層次中表現出「渾然一體」的詩就是敘事的。

今天，敘事詩的本質在於非敘事。

它搗毀自己的舊巢；它朝向事件、情節、結構的暴君吐唾沫。

這裡有情緒，一下子把許多眼睛全張開的情緒。

52

是瞬間的閃念，是偶然的印象。

是一團旋轉不息的風暴；一場騷亂不安的運動。

是一次大地上的約會，一個從天外降落的微塵中傳出的信息。

53

詩是「我」，它無處沒有我的眼光、心跳、我的呼吸的氣息。

54

沒有「我」的詩是虛假的，偽善的；

每一首詩中都有「我」獨立其中。

55

一切的時間與空間、運動與和諧、音響與色彩都在這裡。

那背景上是我。

56

表現我心中的「有」，哪怕我身外中「無」。

57

人變；生活變；心理變；情緒變；詩也變。

58

朗誦詩是詩的一種性格，也許在今天的時代生活中是一種主要的性格。它不是一種姿態的亮

相，而是一種行動的要求。

要理解朗誦詩，你就必須參與聽眾的群體；你就必須到群眾集會上去；到大劇場去。

那兒，在成千上萬的聽眾的眼光注視中，朗誦詩自如地呼吸著自身創造的緊張、熱烈和集中

的氛圍；同時又被這種活的熱辣辣的生命的氛圍所感染。

那兒，朗誦詩不屬於任何個人，它交給了聽眾全體，詩與聽眾合二為一，融為一體。

那兒，朗誦詩變態了，變形了。在聽眾的感覺世界裡，它成為一種巨大的力。那兒，也有

那兒，在聽眾的心中產生著，形成著，完整著詩的形象的雕塑。

59

聲音披露那些紙面上的文字所不能說明的；

在它的抑揚頓挫中揭示出包含於文字中的各種各樣的色彩、音響、光影和氣息。

60

這是我們在朗誦詩以外所不能感受到的──

為什麼我們全體會被一種富於表情的聲音所包裹；

為什麼我們會屏住呼吸，與詩一道急促地喘著氣；

為什麼當詩突然向我們提出動作的要求時，我們全體會忘乎所以地像一個人一樣地一致行動

。

61

在朗誦詩中，你才能見出它自然見於粗糙，緊湊見於散漫，濃烈見於平淡。

62

詩有形式的建築美，

也有聽覺的建築美。

63

這裡的語言是赤裸裸的語言，不裝飾的語言。

有這樣的語言才能通過聲音幾乎是視覺地表達聽眾全體渴望看見的自身內部的意願和希望

。它是直接參與生活的口語；它是直接訴諸於聽眾的活的台詞。

64

我大聲地讚美朗誦詩。我以為，它是具有運用聲音表白一種思想、一種信念、一種情感的有

社會成效的藝術。

它更多的是宏大、抽象的、概括的；

它比一般的詩包羅更多更廣的空間；

它通過振動的聲音來塑造巨大的形象；它有富於變化的聲音的表情；它的完整的藝術形象成

形於你的聽覺中。

65

它的喉嚨裡集中著那些沒有發出的聲音：

匯集著所有能夠發出的聲音。

66

詩是行動的藝術。那裡面你必須聽出詩人所生活的時代蹬蹬走響的兩只大腳。讓詩不僅生活

在書本中，紙面上；也生活在喇叭筒裡，麥克風中，以詩的交響樂跳動在千千萬萬人的耳朵

中，打擊在時代的巨型鍵盤上。

67

這裡，詩走出了文字的軀殼，

開始在聲音的胎盤裡蠕動。

68

有些詩是能看的，有些詩是能聽的，

我們要求二者兼備的詩。

69

天空中烏雲的沉默是淺薄的，

一會兒，我聽見雨點在屋頂上聒噪。

70

詩在庸眾面前亮相，有如帶枷示眾。

71

吹捧和貶抑都出於無知。

72

我聽見那滴滴答答的雨聲，

在向每一片嫩葉子問候。

73

那在精神世界裡觀測星象的，

結果發現了新星。

74

說些什麼?想些什麼？做些什麼呢？

重要的是找到此刻思想的位置。

75

應該永遠抓住「此刻」這一瞬間，

那廣闊的新空間蜷縮其中呢！

76

不要猶豫，走進去吧，這兒是一個神奇美麗的世界。

去銀河系訪問，去太陽系訪問。去最遙遠的那顆恆星上作客。

並且抓住一粒微塵，去發現那裡面尚被束縛的未展開的新世界的軀體；

並且捎回一塊隕石，給我們翻譯出寫在其中的宇宙奇妙的韻文。

77

如果我們已經知道地球僅僅是一顆美麗的痣，

難道我們還不應該去看清宇宙整個的臉嗎？

78

詩是最敏感的，我已經接到它的通知──

千萬個太陽在湧來的歲月中冒出了頭頂。

79

我聽見了來自那邊的聲音。在宇宙深處的每一條路徑都在呼喚著我。

80

我的詩，向前走吧。

去那兒找到儲存了億萬年的關於我們星球的美麗的記憶；

去那兒留下人類想象的翅膀的最早的投影。

81

如果有那麼一天──

一片寬闊的暗紅的天空，

日球像一塊燒得發白的火炭，

冰河從兩極緩緩地向赤道聚攏過來，

地球上剩下我一個人，向空中伸出呼號的手，

那時詩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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