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長城的自白
地球小小的藍藍的
我是它的一道裂痕
在灰濛濛的低垂的雲天下
我長久地站立著
我的血管僵化了
我的雙腳麻木了
我將失去支撐和平衡
在衰老中倒下和死去
那風雨剝蝕的痕跡
是我臉上年老的黑斑
那崩潰的磚石
是我掉落的牙齒
那殘剩的土墩和牆垣
是我正在肢解的肌體和骨胳
我老了
我的年輕的子孫不喜歡我
像不喜歡他們脾氣乖戾的老祖父
他們看見我就轉過臉去
不願意看見我身上穿著的黑得發綠的衣衫
我的張著黑窟窿的嘴
我臉上晃動著的油燈的昏黃的光亮
照明的葵花杆的火光
他們這樣厭惡我
甚至聞不慣我身上的那種古怪的氣味
他們用一種憎惡的眼光斜視著我
像看見一具沒有殮屍的木乃伊
他們對我瞪著眼睛
在我面前喘著粗氣
搖著我 推著我
揭去我背上披著的棕製的蓑衣
我戴在頭頂上的又大又圓的斗笠
他們動手了
奪下我手裏的彎月形的鐮刀
古老而沈重的五齒釘耙
憤怒地把它們扔在一邊
踩在腳下
他們說我撒謊
我長久蒙蔽他們
我的存在並不是人類世界的奇跡
他們不願用我這把尺子
去刻度一個民族的團結和意志
他們要扔掉我這根鞭子
因為我束縛和鞭笞了一種性格
他們不能忍受我 像不能忍受一條蛇
因為我殘忍地盤踞在他們的精神世界裏
世世代代咬噬著他們的心靈
他們要推倒我 拆毀我
因為我把他們與他們的鄰人分開
就像那些數不清的小圓石堆起的圍牆
就像那些竹子和灌木豎起的籬笆
就像那些棕櫚葉 荊棘和被砍倒的
杉樹枝編織的柵欄
我把大地分割成無數的小塊
分割成無數狹窄的令人窒息的小小院落
我橫在人與人之間
隔開這一部分人與那一部分人
使他們彼此時刻提防著別人
永遠看不見鄰人的面孔
甚至聽不見鄰居說話
他們要推倒我 拆毀我
因為我的巨大身軀擋住了他們的視線
遮斷了他們院落以外的廣大世界
使他們看不見
高聳入雲的積雪的阿爾卑斯
甚至最近剛從月球和火星上回來的
藍眼睛的阿美利加
因為我的每一塊石頭 每一方泥土
都沈默地記載著人類的過去
日日夜夜地敘述著悲劇的昨天
我使他們想起
無數世代古老的征服和自衛
想起那些悠久年代的恐懼和仇恨
想起那些黑暗世紀的爭鬥 犧牲和苦難
想起那些吵吵嚷嚷的分裂和不和
想起一部怒氣衝衝的人類對抗的歷史
他們要推倒我 拆毀我
為了他們以前那些在精神牆垣中
死去的祖先
為了第一次把科學與民主的遺產
留給他們的子孫
為了在過去和未來之間正在搭起一座
宏偉的現代橋梁的一代他們自已
他們
站在覺醒的大陸上
推開我的在搖晃中倒下的發黑的身軀
脫下我的守舊 中庸 狹隘 保守的
傳統屍衣
把塵封在蛛網中的無盡歲月踩在腳下
向一個新世界遙望
隔著太平洋 大西洋 印度洋
同對岸的毗鄰對話
向每一片大陸招手
他們在我身後發現
被我關在裏面和推在外面的
彼此今天並不是敵人
過去那些遙遠的地域
原來和自己近在咫尺
我的牆垣正在地球上消失
在全人類的心靈中倒塌
我走了 我已經死了
一代子孫正把我擡進博物館
和古老的恐龍化石放在一起
在這世界上我將不再留下什麼
我將帶走我所帶來的一切
在我曾經居住的大地上
科學與變革 友誼與瞭解像一群
珍貴的來客
穿過人類精神革命的漫漫長夜
一起跨進了未來世紀的門檻
(1972. 9. 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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