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拂﹕我的家
我的家在嘉陵江邊的一個小城里。這個小城﹐街道縱橫也就幾條吧。公共汽車公司只有兩個﹐電影院有兩家﹐最繁華的街要數連接著兩個花園的那一條。上面有許多家商店。兩個花園將城市分為上半城和下半城。家就在上半城的一條很深很深的小巷裡。小巷的盡頭﹐是一條小小的街道。街道的一頭有一個公共汽車站﹐一頭有一家旅館。每日都有鄉民在街上擺攤賣菜。街的兩旁是一些小小的飯館﹐飄送出濃濃的飯菜香。
父母都是尋常百姓﹐育有六個孩子﹐三個女兒﹐三個兒子。我是倒數第二個﹐弟弟最小。小時候身體不好﹐父母又寵女孩子﹐所以﹐我是每一個人的妹妹。有好吃的總是給我先吃。過年了﹐連弟弟也給我壓歲錢﹐領我去店裡買書。親人們也總是認定我弱小天真﹐需要指導和保護。
每當我跨出家門﹐略略晚歸﹐父親總會在小巷的盡頭等我。上大學了回家﹐依然如此。暮靄中父親的影子﹐瘦弱孤憐﹐在見到我以前﹐一付焦灼無助的樣子。仿彿真有一匹魔獸﹐會把他的骨肉叨去一樣。這景象以後多次重複地顯現﹐重疊在記憶裡﹐變成生命中最原始的痕跡。總有那條小巷﹐總有在小巷盡頭迎風佇立的父親。
平凡窮困的父母將六個孩子拉扯大﹐受過不少欺凌﹐流了許多眼淚﹐難得有展眉歡笑的時候。乃至於後來孩子長大﹐日子好了﹐父親笑起來時臉孔上的肌肉依然苦著。
童年時﹐最快樂的時光莫過於冬夜圍坐爐前﹐或夏日露天乘涼時聽父親講故事。父親記憶力很好﹐看過的書都能很生動逼真地復述出來。說唐在唐﹐說漢在漢。《西遊記》﹑《三國演義》﹑《水滸傳》﹐等等﹐就是那樣聽來的。聽得入迷時﹐父親也象書場裡的說書人一樣﹐一聲且聽下回分解﹐讓我們心裡懸念不已。
幼小的靈魂是飢渴的﹐伸著頭﹐眨著眼﹐隨著好奇的漩渦打轉﹐無論父親說什麼﹐都貪婪地啜飲著。說江無底﹑海無邊的異地﹐說有一種拐騙幼童的枴子﹐……。在那種多幻想的年紀﹐把山想成天邊的雲彩﹐把海想成風濤波涌的黑夜﹐無數精靈古怪的事物﹐都化成眾多怪異形像﹐在燈光之中搖曳著。那仿彿是一條奔騰不息的河流﹐把燈下聽來的故事﹐全都綰結起來流下去﹐流到王小二所探的地穴裡﹐流到孟姜女哭倒的長城缺口﹐流到水下的龍宮。
幻想是一隻有翅膀的小船﹐在黑夜裡飛著。
母親在燈下﹐總不願丟開手中的針線。沒有錢買新衣。一家人從冬到夏的衣服鞋子都是她一手做出來的。多做幾件衣服﹐多織幾針毛衣﹐才算不白耗一個夜晚的光陰。母親的手很巧﹐會繡很美的花朵﹐會織極漂亮的毛衣。一件新衣做出來﹐常引來鄰家女人的嘖嘖稱讚﹐都來向她請教。
母親的針線﹐細緻﹑綿密﹐把人性和愛﹐就那樣織進了我們的生命裡。無數那樣的夜綰合成一首歌﹐象在風中搖曳的風玲﹐響出一串串細碎的叮嚀。
因為貧窮﹐對生活覺得軟弱無力﹐母親開始信佛。求佛祖保祐他的孩子們平平安安﹑保祐全家人有一份寧靜安適的生活。在斑駮的牆壁的背景下﹐一尊白磁觀音安坐于蓮臺之上﹐母親立在觀音前﹐舉香膜拜﹐喃喃祈禱。
父母也常常領我們到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的墳上去祭祀﹐教育我們要孝順老人。祈求老人們保祐他們的兒女平安順利。臨出國前﹐父親還帶我去了一次奶奶的墳上。在秋風中﹐我跪在墳前叩頭﹐眼淚就忍不住下來了。父親卻轉身走遠。他的眼睛一定潮濕了﹐只是為了掩飾眼裡的淚影﹐他才轉過身去。他最愛的女兒就要離去了﹐去到一個陌生的國度。他怎麼能不擔心落淚﹖
浮海西來數年﹐感情的牽系是極為深沉的。父母的容顏﹐都在身後的雲裡。父母灰白的發﹐化為秋風中的蘆荻﹐投我以一絲遙遠的想象和哀傷。時空遙隔。對於父母﹑親人的懷念﹐只好訴說在一封封的信裡和一個個的電話裡。勤勞樸實的父母將我們一寸寸地養大﹐他們的身體卻一天天地枯萎下去。每封信都會叮囑父母要好好愛護身體。每年總也不忘寄一筆錢回家﹐盡一點兒微薄的孝心。
對父母的思念﹐對早年困厄生活的記憶﹐增加了自己生命的重量。日子不敢過得太漂浮。生命的本身﹐是美麗的完成。天地﹑父母賦予我形體。在有限的歲月中﹐我願讓我的生命充滿靈性﹐開闊地與天地俱﹐來過完我的一生。永遠汲取學習﹑永遠歡愉﹑充滿了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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