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後余鴻
我喜歡留信, 特別是朋友們的信。就是在開始使用電子郵件以後, 也還把別人發給我的信下載到磁盤上留起來。我留的信, 有就事論事的, 更多的是能夠談一些思想感情的信。 有的時候, 把舊信拿出來,再讀一遍, 寫信人的音容笑貌又浮現眼前。當然, 過了多年以後寫信人一定變了樣子了, 我常常無從得知。 信件所保留的印象, 是年輕的時候。
今年由於北京的住處聽說年底就要被推土機推平了, 而我也將從此不能再誇口說我是北京人, 我需要對留下來的東西,包括信件,進行斟酌取捨。 對於那些信件來說, 這無疑是一場劫難。總得有一些信要成為歷史。為了慎重決定留什麼不留什麼,我花了很多時間重新閱讀。 閱讀的時候, 想起來了很多往事, 如同讀自己的歷史。 有的人甚至連名字都陌生了, 有的雖然一看就知道是誰, 但是因為這些年距離太遠, 漸漸地便退出了生活, 所謂眼不見, 心不惦是也。 翻閱舊信, 想起來某人的時候, 根據自己對寫信人的瞭解, 估計她/他可能網上有名, 便用關鍵詞語搜索。 就這樣, 我找到了一位二十年不通音訊的學語言學的同行。 她現在已經是博士了, 學業上大有進步, 移民他國, 執教海外。 我給她發電子郵件說:「在事業上, 你是鳥槍換炮, 我則是鳥槍換刀。」這位女士當初給我的信, 洋溢著一個年輕學子對語言學研究的執著之情。 1983年她參加了在哈爾濱舉行的生成語法會議後, 在北京轉車時, 給我寫信道:「這次會議。。。突然與那麼多同行會聚, 對我刺激不小。 當我發覺有一部分人(包括青年人)在生成語法研究上很有成績時, 我覺得我來晚了。 這個會, 除了20多位研究生外, 都是講師, 副教授, 教授, 我這樣的助教, 是罕見的, 且早晚要被淘汰的。 想到這裡, 我心裡是有點不舒服。」她回到了「學習條件更差的」單位所在地, 但卻努力奮鬥出來了。想想她的經歷, 我覺得有點文王囚而演周易的味道。
我的信中, 重新讀起來令我汗顏的是老師的信。他們中間不乏學術界的名人。現在,除了個別人已經成為朋友以外,我已經不配在書信上與之為伍, 因為我根本不是什麼學術中人了。我近來購得傅雷書信集上下卷。上卷是寫給朋友的,下卷是原來的《傅雷家書》。傅雷寫信的那些朋友,都是一些名人。我想如果以後我的哪位名人老師也要出書信集了,把他給我的信送過去,一定要讓我不好意思呢!
一些同學同事,有的人通過幾封後便銷聲匿跡,有的則積攢了厚厚的一疊。這次我決心全部銷毀。我們都是平民百姓,我們的思想言行沒有成為歷史紀錄的必要。沒有人會研究我們,把我們當一回事。我們也都天各一方,過上了自己的小日子。如果那些信裡曾經有過什麼隱衷,現在則已經隨風飄逝。我把它們撕成小小的碎片,讓它們成為時間流水中的落花。但是,寫信人的名字,有的得到了強化,有的得到了回憶。也許我將藉著網絡,再一次搜尋他們。
不知道有多少人保留和自己的戀愛史有關的書信。 保留這類信是要冒一定風險的。 一個風險是結婚以後, 會被配偶發現而導致夫妻矛盾。 或者打翻醋攤子, 小打小鬧一番, 或者大動干戈, 以至於反目為仇, 拉家散伙。 就是不結婚, 也有風險, 那就是拆遷搬家中不幸散失, 造成別人隱私洩漏, 成為搬運工人的茶餘飯後之談。我的確保留了這類書信, 但是最終決定毀掉。 我曾經煞有介事地複印裝訂成冊。 上一次整理, 毀掉了原稿, 但是因為寫信人語言雖然不藝術但卻豐富無比, 不忍將複印件再行毀掉。但是這次回國,一些同事托我買書,行李份量因此增加不少,加上住處的一些東西棄之不捨,也要帶走,所以那五卷「兩地書」也只好去化紙漿。
另外一些信, 是來自一些異性朋友的。 彼此沒有談過戀愛, 彼此在各自有了男女朋友以後也欣然相告。這是異性友誼的見證, 但是回過頭來讀, 卻從中領悟到多年以前字裡行間隱而不宣的一種感情,從而心想:「如果當初…」 誠然, 歷史可以假設, 時光卻不能倒流。 至於該不該用過去的歷史作為現在和將來的衡量尺度, 則因人而異了。
她是一個大學生, 不在我的班,是一個身材修長, 性格文靜的女孩子。在學校裡我們沒有很多的接觸。我班上很多女生都到我的宿舍來吃過飯, 看過電視。 有一回她們竟為了看足球賽, 在我還在上課的時候, 從窗戶爬了進去。可是這個女生只是在畢業前寫論文時才有過幾次接觸, 主要是批改論文和談一些工作選擇的問題。我覺得她的成績不錯, 應該考研或者至少先留校當老師。 可是她卻決定回老家省份工作。
我保留的她的信, 從93年8月到95年7月我出國前, 共10封, 兼有我給她寫的英文信的副本三封, 是學生裡和我通信較多的。 我承認作為一個女性, 她很有魅力, 和她交談是一種快樂。 她全無城府和戒心, 在教學樓裡邊走邊談時, 會漸漸地縮短距離。 我後來提醒她說這種無意的習慣, 會給人誤解。也許,我只是希望她不要向別人靠攏。有的時候,我可是個典型的偽君子呢。
她的字和她的人一樣纖長秀美, 用的語言也是在友誼的層面上摻入一些親近的色彩。信的內容除了通報生活工作情況, 還抒發對生活的感歎:「離開校園後, 現在愈來愈覺得工作的艱辛, 生活的辛苦。 很多時候, 自己一個人獨坐屋內, 才發覺生命之中竟然沒有什麼特別可以追憶, 留念的記憶, 用某某文章中所用之語, 真正是『過去已逝不追憶, 將來未至不妄想』」,對友誼的珍視:「北京是一個永遠都對我充滿吸引力的地方…四年之間, 在那邊付出的, 並藉此建立起來的感情真是有很多, 以至於至今回想起來,哪怕是昔日一些交情頗淺的朋友,也能留給我一份美好, 更何況還有那麼多知心好友, 紅塵知己, 當初曾傾心相交的朋友, 他們令我一生都割捨不下」,對我工作中的失意的安慰:「世界上就是有那麼多東西, 不是我們人心所能希翼的, 像這種事還是看淡一點比較好」,對職業選擇的一點點反思:「其實現在回頭再看,在大學裡任教也是蠻不錯的, 不用來面對社會上的形形色色, 紛紛擾擾。 清貧自有清貧的日子來伴隨, 卻也安逸舒適。 反之, 充滿物慾的世界總是在誘惑我們摧殘自己的人性, 去做一番所謂的『拚搏』, 迷失自己的本性是很容易的, 特別是在心裡無所依靠與慰藉的時候。」
出國之前, 我寄給她一首她畢業的時候我寫的詩《七月的傷感》:七月的傷感是一個簽名 / 隨著歲月而漸漸褪色 / 照片上的你我將日益陌生 / 因為我們將會變老 // 七月的傷感是一句告別 / 說一些言不由衷的話 / 多少個再見面的囑托 / 都將證明是一個假 // 七月的傷感是一絲懸念 / 未來給出一個空洞的茫然 / 如果有一天你燈紅酒綠 / 我願意陪你喝到天明 // 七月的傷感是一片冷漠 / 門鈴終於被棄之一旁 / 陰晴冷熱中行色匆匆 / 道一個永遠的沙揚娜拉。
她回信寫到:
「提筆寫此信之前, 不覺又讀了一遍《七月的傷感》,心裡泛起的是一種酸楚感。 感謝你對我的這份心意。不知當日為何沒有給我看呢?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在你的信中留存的是一個什麼樣的紀念, 你會在孤寂一人無所事事時想起我? 還是處身人海之中漫步街頭時偶爾有身影掠過心頭?是面對一頁熟悉的筆記, 還是偶遇一個相似的背影時? 是在草木依稀仿似昨日的校園? 還是獨身一人雲遊於山水之間, 心靈孤寂之時呢? 是站在萬物依舊的講台邊, 教室裡面對一個似曾相識的目光, 還是『奮鬥』在學校的食堂裡高舉飯盒左右拚殺, 忽然耳畔掠過一個熟悉的嗓音之時呢?……思念無邊無際, 該是無時不在, 無所不在。 但是緣份呢? 無緣之時, 無緣之人縱在咫尺, 可能也是失之交臂, 只能擦身而過!
「已經有三四個月沒收到你的信了吧,還以為歲月已將你對我的記憶漸漸沖淡, 也許對你而言, 若真是能將我忘了, 忘得一乾二淨, 恐怕也是一件好事呢! 也許是在你到了美國之後。……
「生命究竟是一個怎樣的輪迴呢? 如果沒有簽名, 沒有照片, 你還會記得那些『言不由衷』 的話, 『虛假』 的囑咐嗎?下個月你就走了, 或許此刻我的祈盼 『再見面 』你將不再懷疑。 沒有什麼可相送的, 或許唯有留在你心頭的淡淡笑顏。 無論如何, 生命再演變無常, 與你的這段相交我將銘記終生。」
我要請這位朋友寬恕我將她信的若干話語記錄於此。我要用它們作為一個友情, 特別是師生友情,的紀念。我想她會理解。要知道我現在雖然仍是老師,美國學生卻都是畢業以後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的。 相比之下,更覺得我們中國文化中的師生友誼傳統彌足珍貴。我知道在國內,隨著時代的進步,隨著校園腐敗的發展,師生友誼也許會越來越淡,越來越功利化。我們的這種通信,也將被視為恐龍一樣的遠古遺存。我覺得如果那樣,就更有必要留一份見證。
2003-10-2寄自漢口
@(//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