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詩壇有一位才女,長於書香之家,嫁入詩禮之族。她身邊的親友,皆是文士、才女,她本人更是這個文學家族中,一顆光華熠熠的明珠。
她與詩歌,註定結下不解之緣。她留下文集十卷、詩作千篇,大概是歷史上存詩最多的女子;她遍覽明詩、輯成詩選,成為閨閣中罕見的獨具詩學與史學眼光的詩評大家。
她就是汪端,一個為詩歌傾盡心血的傳奇女子。
七歲善吟詠 才比謝道韞
汪端,字允莊,一字小韞,生於錢塘的一個仕宦家族。她的祖父汪憲和父親汪瑜都是博學多聞、淡泊名利的風雅之士,他們無意在官場建功立業,早早歸隱家園,琴書為伴,吟詠為樂。汪氏非大富大貴之家,其藏書樓——振綺堂,卻以藏書之豐享譽江南,是培養汪氏子弟的最珍貴的寶庫。
汪端的母親梁應鋗同樣出自名門,家族中亦是治國能臣、風流文士、嫻雅才媛輩出。梁氏雖然在汪端六歲時早逝,生前卻非常注重子女的教養。汪端尚在襁褓之中,就受到了良好的啟蒙教育。
根據汪端的文集序言所載,梁氏親自口授唐韻,嬰兒時期的汪端,已能辨識四聲。汪端能走路的時候,在庭院中玩耍,看到花蕾初綻,「對之凝笑,口絮絮若有所諷」(《自然好學齋詩鈔》序)。
梁氏去世後,汪瑜一生未續娶,並親自擔起培養子女的責任。他不滿足於一般閨秀的識文斷字,為汪端延請塾師,讓她像男孩子一樣明經讀史。教師嚴厲,經史艱深,即使是早慧的神童也難免感到枯燥。汪端更是「性好兒嬉」,課後便以燃草弄蟻為樂事,汪瑜見了也不忍過於苛責。
不過,汪端在詩賦方面的才華逐漸顯露:一是過目不忘,讀《海賦》《哀江南賦》兩遍,就能熟練背誦,不漏一字;二是博覽宋代以來各朝詩歌,七歲即賦詩。她的詩集,收錄了16首十歲以前的詩歌,鍊字用句已經頗為老練,不似出於稚齡孩童之手。
如《烏夜啼》:「烏心思反哺,繞樹最依依。」用質樸深情的詞句表達反哺的孝心。再如《為伯姊紉青題幽篁坐月畫卷》:「娟娟涼影侵衫子,寒玉梢頭月正明。」月影娟娟,涼氣侵衫,營造出清冷明淨的氛圍。
東晉才女謝道韞,因一句「為若柳絮因風起」留下了詠絮才的典故。汪端在童年時期,也因吟詠春雪而傳為美談。「寒意遲初燕,春聲靜早鴉。」她以春燕遲來的細節,烘托初春料峭的寒意,詩思細膩靈巧。
「微濕融鴛瓦,新泥殢鈿車。」屋頂覆雪,錯落的青瓦微微濕潤;雪化於道,華麗的鈿車在泥路上艱難行進。汪端以慧眼捕捉春雪中的自然景象,生動而富有雅趣,她也因此詩獲得「小韞」的稱號。
無憂無慮的閨閣時光,在汪端十六歲那年,因兄長、父親的相繼去世戛然而止。汪端的姨母梁德繩,把汪端接入家中撫養,直到她出嫁。幸運的是,姨母家也是頗有才情的家族,梁德繩通詩詞,號稱「閨中龍門」;丈夫是兵部員外郎許宗彥,同樣是博古通今的文人雅士。
在姨母家不到兩年的時間裡,汪端的詩藝更為精進。她流連於盈架的書籍,每天醉心於誦讀詩集,被家人戲稱為「書癡」;她作詩以姨母為師,總是廢寢忘食地修改詩作,直到滿意為止;她也和姨父探討歷史,經常以獨到的史學觀點,在論辯中勝出。
十八歲那年,汪端嫁給門當戶對的才子陳裴之,成為江南名流中的一對金童玉女。梁德繩親自為汪端送嫁,在明湖設宴餞別,並贈詩勉勵。她盛讚汪端的才學:「七歲裁小詩,往往有佳句」「論史多持平,頗合風雅趣。」
她更諄諄教誨:「尚須勤婦職,才名非所據。」女子出嫁,將承擔更多的家庭責任,所以她希望汪端勿矜才名,而是恪守婦德,成為一名盡職盡責的賢妻良母。
也曾吟詩論藝,也曾為孝長齋
說起汪端的良緣,還要感謝兩家長輩的撮合。汪端的夫家陳氏,更是享譽海內的文學家族,而且她的公公陳文述,是繼袁枚之後的又一位倡導女性文學的大家。他廣收弟子,非但陳家女眷,當地的才女名媛,也大多是他「碧城仙館」門下的女弟子。
這樣一個鼓勵女子成才的文士,幾年前就聽聞汪端的文名和德行,認為她與兒子陳裴之年相若、貌相似、才亦和,堪稱天作之合,於是請人提親。當時汪端剛滿十五歲,汪瑜非常慎重地拜訪陳家,「考察」未來女婿。
汪瑜素有知人之鑒,他看到陳裴之的《春藻堂初集》後,不禁讚歎:「此子天才英絕,後當獨秀江東。」當場應允了這樁婚事。陳裴之,字孟楷,號小雲,文名蜚聲藝苑,也是陳家一位才學滿腹的少年郎。他和汪端的結合,是琴瑟和鳴的相契,也是詩文往來的相知。
汪端是幸福的,從一個文學家族走進另一個文學家族,自身才華不僅沒有因為婚嫁而埋沒,反而擁有更廣闊的施展空間。新婚不久,汪端的婆婆龔玉晨即命她,為心愛的《花海扁舟圖》題詩。
新婦提筆,用清婉明麗的詩句描繪萬樹梅花的仙境:「恍疑三千白鳳從天來,振羽繽紛集瑤圃。又疑羅浮仙子顏冰玉,一笑嫣然隔修竹。」她又含蓄表達隱逸志向及隨侍婆婆的孝心:「生平亦抱煙霞癖,應許同遊侍著書。」(《姑大人命題花海扁舟圖》)
這對才子夫婦,也過著相敬如賓、聯詩唱和的美滿生活。陳裴之敬重、欣賞妻子的才華,兩人經常對坐暢談,商討對方的詩稿。陳文述的《裴之事略》載:「閨房之中,各以詩稿就正,擘箋分韻,恆至夜分。」
成婚六年,汪端和陳裴之依然保持著坐論詩文的習慣。正月上旬的一個夜裡,他們論說的氣氛融洽而熱烈,汪端忽然有感而發,即興寫下兩首律詩。她自言「明珠翠羽非吾好,善病工愁未是癡」,闡述作詩的偏好,不喜辭藻堆砌的華麗詩句,也不愛多愁善感的纖弱詩風。她陶醉於夫妻之間的文學交流,「花落琴床春展卷,香溫簫局夜談詩」,幸福之感不言自明。
正是閨閣教育和夫家支持,汪端成為高產的女詩人。自七歲吟詠到四十六歲臨終之際的《口占告逝》,她的創作幾乎貫穿一生,反映了不同人生階段的經歷與心路。她的詩集《自然好學詩鈔》,更像是一部用詩歌寫就的自傳。
風雅生活的另一面,卻是才高福薄的命運,令汪端夫婦黯然神傷。陳裴之科考不第,志向難伸,又長年在外奔波,三十多歲客死他鄉,成為汪端永遠的傷痛。汪端雖生二子,卻是長子彌月而夭、次子病弱多疾,汪端自己也鬱鬱寡歡,憂思成疾。
在汪端二十五歲那年,公公陳文述病重,數月難癒,甚至到了藥石無靈、群醫束手的程度。為此,陳裴之虔誠地向神明禱告,祈求藥方;汪端更是發願,為公公守齋祈福。四年來,她和陳裴之分室而居,每日持經誦讀,夫妻二人的孝行與精誠,終於換來陳文述的康復。
詩選傾心血,晚年惟有修行好
這次齋戒,是汪端生命中一次重要的經歷,不僅為汪端埋下修行的種子,還促使她完成了一件大事,即編輯《明三十家詩選》。
她在年少時,就讀遍明人詩集,很多詩集她讀過一遍就棄置一旁,只留下高青邱(高啟)、吳梅村(吳偉業)的集子。隨後,她又棄了吳梅村之集,獨尊高青邱之集。父親汪瑜問其原因,汪端答:「梅村濃而無骨,不若青邱淡而有品。」(《孝慧汪宜人傳》)
清淡而有風骨,是汪端推崇的詩歌品格,高啟作為身遭厄運的一代大儒,也讓汪端追慕、嘆惋不已。然而明清以來的詩壇,並不重視高啟的品格與詩作,成為汪端心中一大憾事。抱著「誓翻五百年詩壇冤案」的壯志,汪端開始親自編選明人詩集。
她晨書暝寫,歷五六年寒暑方完成。這段時間,汪端甚至患失眠症,可見傾注心血之多。《明三十家詩選》分初、二集,正選加附集共收錄劉基、高啟、李東陽、李夢陽等一百人的作品。每位詩人都有小傳、前人品評、作者點評、主要詩作等內容。
汪端選詩的標準獨樹一幟而且十分嚴格,主張「清者詩之神」「真者詩之骨」,並注重知人論世,對詩人品行事跡的褒貶揚抑融入評傳中,可見明代賢奸治亂之跡。
才女群體中,吟詠花月者不乏其人,但是像汪端選編詩集、影響主流詩壇的女子,則是鳳毛麟角了。因而這部詩選備受時人讚譽,「所論磅礴千古,眼光如月」(《自然好學齋詩鈔》序)「而諸家之本無色矣」(《孝慧汪宜人傳》)。
不獨詩歌、詩評,汪端還創作小說《元明逸史》八十卷,展現出在文學、史學領域的卓越才華。遺憾的是,汪端卻在晚年親自焚毀這部長篇小說,這又是什麼原因呢?
陳家素有奉佛修道的家風,許多家庭成員皈依宗教,持齋修行。汪端在陳家耳濡目染,也在遭遇喪子、亡夫、病痛等一系列沉重打擊後,走入了修行法門,希望尋求靈魂的真正解脫。
「年來悟得安心法,習靜無如病裡閒。」(《初冬病中作》)從此,汪端潛心道法,專注於禮懺誦經。她並未中斷創作,但是她開始減少文字寫作,反思平生罪過。
她曾和同為才女的好友吳藻,一同在環境幽美的虛白樓禮誦,並賦詩紀之。「鵲爐香篆翠氤氳,水閣風清梵響聞。」高閣臨風照水,清曠殊絕,最宜靜心修習,汪端和好友全神貫注地誦經,感受到修行人獨有的純淨與神聖。「他日女真仙院去,妙經心印諷斜曛。」(《虛白樓賦詩記事》)她由衷地希望女伴他日飛升,早早脫離塵世的苦難,反映了兩人修道之誠以及情誼之深。
當時社會,流行「才名相妨」的觀點。因而在人們心中,才子、才女大多薄命。在佛教中,「綺語」列為四口業之一,主要指閨門、愛慾等詞藻浮華綺靡的「雜穢語」。世人若沉湎其中,便會折損福德,生出禍患。
汪端是詩歌大家,又是修行中人,對這些理念有更深切的感觸。正是「苦耽佳句成何事,鏡裡流光鶴髮添」,她認為自己沉醉於文字,非但沒有排遣愁苦心情,反而更加憔悴。整理書稿時,汪端依照修行所悟的標準,焚毀了不適合留存於世的部分。
那部《元明逸史》,同樣被付之一炬。「累身文采須勤懺,好誦金經侍鴿王。」(《悼鸚鵡》)汪端放下了對詩文的執著,能夠心無旁騖地清修、禮懺。她的內心,似乎因為修行而越發寧靜平和。《名媛詩話》評價汪端的詩集,末卷有「飄飄出塵之致」。
「人間羅綺原如夢,天上神仙不忌才。」(《虎邱弔劉碧鬟墓》)汪端彷彿大夢初醒,看透世情,在「一生惟有修行好」的感悟中,度過餘生。她因文字而揚名,也能在文字中頓悟、超脫,不愧是一位有大智慧的真才女。
參考資料:《自然好學齋詩集》《孝慧汪宜人傳》《香畹樓憶語》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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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林芳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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