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紅蓮舞(7)藏袖
七、藏袖
清夜月華滿地,樹影徘徊,為素心院增添柔和的底色。迴廊中,清秀的身影一閃而過,司瑤沒有心思遊賞昔日的閨閣,趁著明月清風,一路躲過府中下人和護衛,再次回到芙夢園。
園中靜謐,無燈火照明,一襲雪練般的明月照映得小徑影影綽綽,幽邃難辨。司瑤輕車熟路地徑直走到涼亭附近的花圃中,在跨進圍欄時順手拾起一柄小花鋤。
鬆軟的土地上遍栽花卉,輕紗的裙襬無聲息地掠過,她來到一塊磐石面前。銀色的月光下,渾圓厚闊的石頭面上依稀可見青色苔痕,司瑤試探著撫摸磐石上緣,尋至一處便用花鋤在對應的土地向下挖掘。
不多時,花鋤鏟下後發出和硬物相擊之聲。司瑤大喜,立刻向四周擴大範圍,從土裡取出一個數尺見方的木盒。她拂去表面潮濕的土礫,月光下,盒面上映射出螺鈿漆藝特有的瑩瑩清輝。
司瑤小心翼翼打開,盒內隱隱有光。她將最上層的物品取出,快速拆開油布包裝,裡面竟是一疊舊書信,封面上隱約可見「王親啟」之類的字樣。
她的眼睛驟然閃過欣喜的光采,立刻將書信收進大袖的夾層中藏好。她正要闔上木盒離開,就聽到錯雜的腳步聲,園中隨即燈火通明,一隊護衛衝入園子。
一盞大燈籠的火光照在司瑤身上,一人大喝:「何人在相府鬼鬼祟祟!」
司瑤抱著木盒趕緊起身,方才因蹲著久了,雙腿麻木無力,剛站起來便踉蹌著跌坐在地。藉著燈籠跳躍的燭光,她瞥見盒內一枚幽幽輝光的墨玉佩,前塵往事電光般閃現,不禁眼中一熱。
司嶽出征前一個月,特意喚來司瑤,囑咐許多要事,道此物曾是故人遺落,要她一併保管,他日有緣或可交還故人。她默默嘆息,爹爹料事如神,卻偏偏不肯為自己謀算半分嗎?
薛文遠帶著陸忱聞訊趕來時,司瑤抱著鈿盒,被侍衛們逼到院牆下。芙夢園內亮如白晝,護衛們手持幾支大燈籠圍成一個半圓。
司瑤立在中心,雙臂緊緊護著木匣。她清澈的杏眼滿是恐慌,慘白的臉頰沾了些塵土,整個人不住地顫抖。
「這是怎麼了?」薛文遠皺眉,厲聲喝問,卻是衝著那班侍衛。
領頭的趕緊上前回話:「回大人,府上出現刺客,屬下四處搜查,就在芙夢園抓到了可疑之人!」
墨玉般的眼睛,掠過一絲與他氣質極不相稱的狠意。薛文遠正要發怒,陸忱卻上前:「爾等不去捉拿刺客,反而為難司小姐,難到忘了這裡是什麼地方?」
「屬下該死!」為首的侍衛連忙俯首請罪,「只是司瑤小姐在此偷盜府上物品,屬下以為她和刺客勾結⋯⋯」
陸忱無奈地搖搖頭,薛文遠則不耐煩地擺擺手,示意陸忱繼續查問。他親自走到司瑤面前,用最溫和的聲音問道:「瑤妹妹,你剛醒來,可覺得好些了?這裡就你的家,沒什麼地方是你不能去的,也沒有什麼東西是你不能碰的,我只是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司瑤看了看侍衛,才低聲道:「大人,他們說的是,我的確是動了府上的東西。」說著打開匣子,「這木匣是我昔日埋下的,只怕早已被人挖走,所以想自己來碰碰運氣,才沒敢驚擾大人。」
「看樣子,瑤妹妹是找到了。」薛文遠這才安心地一笑。
司瑤卻笑得更為燦爛,從匣中取出那塊墨玉捧在掌心遞過去:「大人可還記得此物?」
「這⋯⋯」薛文遠接過玉珮,對著燈火端詳一陣,立即恍然大悟,驚喜與感動隨即湧到心上,又輕輕搖頭似乎不敢確信,「我想起來了,小時候我丟了一塊玉珮,原來竟在貴府中!」
失而復得一個物件不算什麼,難得的是它在將軍府被珍藏這麼多年。
她努力回憶著:「記得當時,娘親送了很多書信給來往過的人家,可是都不知誰家的寶玉。後來爹爹長年征戰,娘親深居簡出,這玉珮就留了下來。」
「我那時候因為丟了家傳玉珮,還被父親責罰,身邊幾個丫頭也給打發了,只是走得急,也無法再細查了。」
「方才大人說起搬遷一事,我就猜想或許正是大人之物」,她微微欠身:「是司家虧欠了大人。」
「怎麼會」,薛文遠掩不住喜悅之情,「有此物陪伴瑤妹妹左右,咱們就像從沒分別過一樣。」
想起一事,他冷眼掃視周圍侍衛,帶著萬分威嚴訓誡:「你們聽好了,這裡本就是司家舊宅,司瑤小姐永遠是這裡的主人,一草一木、一磚一瓦,就連你們,她都動得!」
侍衛個個斂手屏息,全沒了跋扈張揚的氣勢。從園外跑進一名小廝,急急稟報:「大人,府外有個春水閣的樂師,執意要接司小姐。」
司瑤在他身後目睹一切,心中只有物是人非的感慨。聽到楚雲舒守著約定來了,一顆心也放下來。
「這點小事也值得勞煩大人?」陸忱緊著眉頭,「天色已晚,司小姐身子不適,自然是要好生休養。」
薛文遠正要下令,司瑤已經上前請求:「霓裳坊有規矩,所有人不得在外過夜,否則教坊大人那邊是要怪罪的。」
「瑤妹妹,你身分特殊,不必管那些虛文。」薛文遠擺擺手,「何況這是你自己的家。」
「正是身分特殊,司瑤才更要謹慎行事,今日我入相府,只怕是滿城皆知,如若徹夜不歸,只怕對大人聲譽也有影響。」司瑤柔聲細語,卻堅定得毫無遲疑。
陸忱的目光一直盯著司瑤手中的木匣,薛文遠卻難捨地點點頭,親自相送。司瑤經過陸忱身邊之際,有意停下腳步,打量他的神色,忽然閒問一句:「陸總管在廬州城多久了?您的廬州口音幾乎要以假亂真了。」
「司小姐過譽了」,陸忱頗感意外,卻恭謙垂首,說了一句迥然不同的方言,又換回當地口音,「在下九江人士,從服侍薛老大人起,在廬州二十多年,早已把他鄉作故鄉了。」他目光悠遠,沉浸在某種追憶中。
司瑤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略施一禮繼續前行。
一輛秀雅卻輕便的馬車,停在相府朱門外。雪月白的絲質簾子在格紋窗欞後微微浮動,車夫默默照看駿馬。清秀的白衣男子站在車外,飄逸的長袍襯得他悠閒隨性,然而仔細看去,他抱著雙臂,注視緊閉的大門,周身散發著嚴陣以待的氣勢。
司瑤從大門邁出時,一眼就看到月光下,素白修長的身影,腰間玉笛更是瑩潤生輝。她也看著奕奕如雙星般的眼眸,從肅殺轉向柔和,便微微一笑,向他致意。
薛文遠著意打量了一眼那身白衣,隨即含情凝望著司瑤,解下身上的瑞鶴流雲紋披風,搭在她身上,言語中滿是留戀之意:「夜裡風大,瑤妹妹不要跟我見外。」
片刻遲疑後,司瑤後退半步,垂首道:「多謝大人,司瑤告辭了。」言畢便抱著木匣步下白石階。
「瑤妹妹!」他目送纖麗的背影,不甘之意湧到面上,忍不住急切喚她。楚雲舒本已放鬆戒備,上前迎接司瑤,聽到這聲呼喚,立刻蹙眉抿唇,眼神再次凌厲起來。
司瑤只是淡然回首,清泠的目光卻比天上明月還要澄澈無塵。只這一瞬,薛文遠渾然忘了言辭,只是期待地問她:「往後,我還能請妹妹到府上小聚嗎?」
她端正地再次施禮:「大人不是說,明年的芙夢園,將重現滿池紅豔嗎?不若司瑤與大人定下一年之約,來年盛夏,司瑤若還在廬州,定回故地賞荷。」
薛文遠眼神一黯,思索著如何繼續爭取,卻見她已經轉身走到馬車前,楚雲舒立即以保護的姿態站在她身後。
夜市的長街上,燈火輝煌如銀漢繁星,沿街的酒肆鋪面,道上的來往行人,依舊熱鬧得緊,叫賣聲、說笑聲不絕於耳。人潮中,司瑤披著鶴紋披風,與楚雲舒施施然並行其中。車夫牽著馬在其身後,保持著十步遠的距離緩緩隨行。經過之人見到這一雙人風華無限,不禁悄悄多看幾眼。
司瑤決定打破沉默,輕聲問:「你還好嗎?」幾乎同時的,她聽到楚雲舒也說了同樣的話,兩人不由相視一笑。
還是楚雲舒先回答她:「孫逐鶴留下的丹藥很有效,現下已無大礙。」
涼風吹過,她緊了緊披風:「對了,我現在只是隨意走走,先生初癒,不如乘車回去早早休息。」
「在下既是來接小姐的,自然要將小姐安全護送。」他頓了頓,「如果你想散散心,我便陪你走走。」
司瑤苦笑:「原本無須這般費事,只是我入相府之事,恐怕已傳得滿城風雨,如果不這麼走一遭,不知明日又要生出什麼風波來。」
「那春水閣更要好生護送才是。才能堵住那些好事的悠悠眾口。」
「想必你早已打聽到了」,司瑤點點頭,「在去王府的路上,薛文遠派人救了我,所以我今日亦是有驚無險。」
「下一次不要這樣衝動,你若真到了淮靖王手裡⋯⋯」
「先生要如何?」她止步,一雙明眸映著蒼遠月色,靜靜看著他。
楚雲舒也停下來,聲音低沉而堅定:「定如今日所為。」
「可是王府不比相府,高手如雲,只怕你還沒找到我,就凶多吉少了。」
他卻湛然一笑,眼角彎出深沉而堅決的笑意:「我怎會看你身處險境而不顧?還是那句話,定如今日所為。」
司瑤的聲音微微顫抖,極力保持平靜:「既然我決意豁出性命救先生,自然是希望先生平安無事,而不是做無謂的犧牲。」
「我自然也願意,豁出性命保護你。」最真切的心裡話,楚雲舒毫不遲疑地衝口而出。
「你我之間,能有一人好好活著,難道不比雙雙喪命要好嗎?」
他抬眼看著遠處,燈火如同萬千花樹在他眸中絢爛:「如果真要如此,在下情願,是小姐活下去。」
司瑤端視他許久,帶著滿足的淺笑緩緩道:「有先生這句話,司瑤此生無憾了。」
楚雲舒卻生出一絲不安,回視她:「司瑤小姐正值青春年華,何必這般感慨?」
「司瑤今年尚不滿二十,卻已遭遇人生大苦,守著爹爹的遺願,困在這城中,這人生早就看到盡頭了。」她幽幽嘆口氣,繼續前行。
聽了這些話,楚雲舒眉心微擰,那糾結於心的血與恨,又豈是幾句話能化解的?
司瑤轉開話題:「楚先生是江湖人,比司瑤大不了幾歲,卻已走南闖北,卻不知先生去過最遠的地方是何處?」
他不知如何作答,只是望著她,眸光如寥落星辰。
「抱歉,司瑤一時疏忽,忘了你我初見時的約定。」她歉然一笑,低垂的眼睫掩卻分明的神傷。
楚雲舒黯然低語:「我更希望,可以忘記一切前塵往事,無牽無掛只看前路⋯⋯」
一聲駿馬嘶鳴,打斷了絮絮交談,引得兩人同時回望。車夫連忙躬身道歉,安撫馬兒。司瑤卻笑了:「這馬兒的脾氣一點沒變。三年前,我也是乘這輛車出行,才有機緣和先生相識⋯⋯」
若時光能夠倒流,楚雲舒便會看到,夜幕變作晴日,同樣雕飾的馬車急駛而過,經行之處,留下一陣飄渺沁心的馨香,引得行人駐足張望。月白色的車簾不住飛卷,隱約可見車中兩名女子端坐的身影⋯⋯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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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林芳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