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每次拍照,總不相信相機能把我身上每個細節都記錄下來。每次站在鏡頭前,我會悄悄把垂下的小手指頭抬起來一點點,然後再看看照片裡的那個手指頭是不是被準確記錄了。
當然我每次都很興奮,像和相機捉迷藏一樣,不厭其煩地轉換手指頭的角度,每次都覺得這次照相機肯定記不清楚。
結果相機是無比誠實的!後來,我發明一種作法:賦予手指頭表情。比如我叫它閉上眼睛。哈哈。這樣相機怎麼能拍出它在睡覺呢?我就覺得我贏了。
這種和相機捉迷藏的遊戲一直像個謎一樣好玩極了。真不知道我怎麼想出來的。但是那時候,我確信我有那個超能力:讓我的手指睡覺或唱歌。而且除了我,誰也休想知道。
廣東人喜歡喝茶,小時候我家有個茶几,上面放了幾個茶葉罐,其中一個是深藍色的,上面畫了兩個飛天。一天家裡一個人也沒有,我坐在茶几邊的椅子上,托著下巴,一直盯著那兩個飛天看呀看,她們就從茶葉罐飛下來了!落到了茶几上面,開始跳舞!我傻呆呆看。忽然傳來「呱嗒」開門聲,我聽見是媽媽進來,她問:阿明在幹嘛呀?我嗯了一聲,來不及回答,甚至動都不能動,因為當時,飛天們「嘩」一下比我媽開門動作還快!飛回茶葉罐上瞬間定住了。我媽媽,和所有大人一樣,是很忙的,我猜她大約是看了我一眼,朝我笑了笑,又匆忙出門去了。隨著又一下「呱嗒」的關門聲,屋子又安靜下來。我還沒來得及動一下,只見飛天們又從茶葉罐上飛了下來!這次,我悄悄看了一眼茶葉罐確認。哇,上面果真是只有那兩個飛天的空影,並且是兩道發光的金色印子。那當然了,飛天們正在茶几上跳舞呀。她們的顏色美極了,是透明的。從那以後我沒事就盼望家裡沒人,沒事就盯著茶葉罐。我媽也有注意到,她拿起茶葉罐在我面前晃晃,問我,阿明喜歡飛天嗎?我點頭,我還小,還說不清道理,指著飛天們說了一個「捉」字,我是想說「捉伊因」(飛天會捉迷藏)。我媽媽沒等我講完,一把將我抱懷裡開始哄我:這裡面沒有糖果哦,這個是裝茶葉的茶葉罐哦。
長大後我曾在一家旅行俱樂部裡面工作,每天負責煮咖啡。有一天來了一位客人。她饒有興趣看我全神貫注沖咖啡,她和我說,每天這樣工作是不是很無聊呀。我大笑,得意地告訴她「哪裡有一點無聊,我正在造一艘大船,現在到了關鍵時刻。」她聽了也露出奇怪的表情,不知我在說什麼。她哪裡知道,我和相機玩的遊戲、茶葉罐飛天們玩的遊戲也運用到了煮咖啡上。壺裡面滾燙的開水澆灌著咖啡粉,大船上滿鼓著風的白帆也正冉冉升起,一群海鷗飛過,藍色海面波光粼粼。
我確信每個人都有他的超能力。去年我到了巴黎,去我的好朋友家做客,然後我們爬到蒙馬特山上咖啡廳裡吃午飯。她和我說起她的父親去世時的情景。她的父親是位可愛的頑童,和他相處的最後十年,是她感到十分快樂的時光。
「我才知道我爸爸其實並不是那麼嚴肅的人,他超愛玩的,每天都像個孩子,發明各種好玩。他臨終前我親了他一下,緊緊握住他的手,並大聲和他說,爸爸!不要害怕,朝著光亮的地方往上走吧,你會去到天堂!我不知道他收到沒有,那時候他已經昏迷。我很不捨得他……我們安葬好父親之後那天晚上,我陪媽媽在一起睡。半夜我家屋頂十幾年來從不會響的報警器忽然咣咣咣咣尖叫!震得我和我媽同時跳起來。倆人在漆黑中還撞到了一起。我媽驚得一直問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但自那以後我就有點害怕。」
我聽了哈哈大笑,用我諳熟捉迷藏遊戲的表情,眯眼看看餐廳外面普照巴黎城的陽光。然後,喝下一口水,又看了看天花板,才認真對她一字一句說:「你爸是在和你玩。他回來了。並且他想告訴你他一點都不令人害怕,他只是回來看看你們,再玩一下下而已!他並沒有死。他現在真的要去天堂了。」
「你是說他藏在了報警器後面嗎?」我朋友恍然大悟。人聲鼎沸中她一邊笑一邊開始流起眼淚。
我遇到了真正的迷藏高手,並且,是那種一去不復返的類型。
——轉載自《》
責任編輯:王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