闊平的官道上,馬蹄聲、車輪聲交織著,嚴整的官府車隊風塵僕僕,自北方而來。這是東漢後期,一位豫章太守走馬上任的車隊,那輛最高大的雙駕馬車中,隱約可以見一個峨冠博帶、正襟危坐的中年男子。從踏進豫章境內的第一天起,他就迫不及待地打聽一個平民百姓的住處,意欲親自拜訪。
他的主簿好意相勸:「大家的意思是,希望您先到官署安頓下來。」
他卻固執地說:「當年周武王得到天下後,墊席都沒坐暖,就去賢人商容的住處表示敬意。我禮敬賢人,有何不可?」
大官叫陳蕃,名仲舉;他尋訪的百姓,後人稱徐孺,名稺,字孺子。他們的故事,發生在那個令劉備嘆息痛恨的,親小人、遠賢臣的桓靈時代。千古名篇《滕王閣序》有一句:「人傑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兩位東漢先人從此名揚天下,流芳百世。
士人典範
「仲舉禮賢」的故事,是《世說新語》的開篇。作為一部名士教科書,《世說新語》列三十六門,以德行第一;德行篇中,首推「仲舉禮賢」。這大概是編者劉義慶的苦心:天下名士首重道德操守,而天下名士之首,非陳仲舉莫屬。
翻開《世說新語》,起首幾句為:「陳仲舉言為士則,行為世範,登車攬轡,有澄淸天下之志」。大意是說,陳蕃的言論可做讀書人的準則,行為可做讀書人的典範。從登車赴任之初,他就懷抱澄清天下的高遠志向。
這一句話先聲奪人,不僅品評了人物,也道出了重要的時代背景。東漢中後期,歷任皇帝大多早逝,繼任者又是少年天子,懵懂無知,皇權旁落,形成外戚和宦官兩大勢力交替掌權、殊死較量的特殊政局。
朝堂之上,還有左右朝政的第三股力量——傳統的士大夫階層。他們通過修養德行、精通經學而入仕,又具有尚名節、志於道的情操,是傳統社會的中堅力量。在桓靈時代,宦官專權,政局動盪黑暗,以陳蕃為代表的士人,懷著激濁揚清、使國家河清海晏的理想,評議時政、對抗強權,成為東漢政壇的一股清流。
《後漢書》記載了一則往事。陳蕃15歲時,曾閒居一室,庭院雜亂污穢。他父親的朋友見狀教訓他:「小子為什麼不灑掃庭院,來接待賓客?」陳蕃答道:「大丈夫處世,應當掃除天下,哪能只清掃一間屋子呢?」這位友人便知道,陳蕃有掃清天下的志向,對他刮目相看。
少年時代的掃除天下,與為官之後的澄清天下,都是陳蕃出於對國家、對百姓的使命感,所立下的崇高志向。陳蕃早年,應朝廷徵召而做官,為人清高剛正,無懼權臣貴戚,直言諫諍,多次被貶官或被迫辭官離去。
地方山賊作亂,公卿大臣商議發兵征討,又命令各州郡舉薦賢才,陳蕃嚴厲抨擊,當地官員殘害百姓,才是百姓造反的根源;待選官員繁冗,應該及時甄選授官,一味推舉人才,反而助長託情做官的風氣。就是這一次上疏得罪了許多朝臣,陳蕃被外放到豫章任太守。雖然被貶,陳蕃依然堅守士大夫的志氣,不忘為國家尋訪賢人,重振士風。
高士下榻
如果說陳蕃是兼濟天下、九死不悔的忠臣,徐孺子則是遺世獨立、潔身自好的隱者。徐孺子年少時做過諸生,熟讀儒家經典,通曉天文、算曆、河圖等諸多學問,是個多才多藝的飽學之士。他自幼家境貧寒,耕田為生,德行卻非常高尚。他堅持自食其力,非勞動所得絕不享用;為人恭儉禮讓,賢名廣傳鄉里。
漢朝的選官制度是察舉制,主要通過地方長官考察、舉薦人才。徐孺子德才兼備,留下了「四察孝廉,五辟宰府,三舉茂才」的傳奇徵召經歷。舉薦次數雖多,他卻不為所動,一生固守清貧。
孔子曾形容:「賢者辟(避)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又說:「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陳蕃和徐孺子同處一個亂世,徐孺子累徵不仕,遠離權力中心,也是遵循了儒家獨善其身的理念。
這樣一個淡泊名利、超凡脫俗的徐孺子,自然受到陳蕃的崇敬和仰慕。同為儒門弟子,陳蕃和徐孺子走了截然不同的道路。陳蕃欽慕徐孺子的高潔和灑脫,也希望他重拾入世之心,共同匡弼時政。
冷眼看時局的徐孺子,對於同時代的賢者士人,都抱有一份默默關懷的赤誠之意。他曾拒絕太尉黃香的徵辟,黃香歸葬江夏時,他就背著食物,徒步走到他墳前弔唁。因為家貧,徐孺子只能設雞、酒薄祭,哭祭完畢,未留姓名就匆匆離去。一同祭拜的名士,紛紛猜測他就是徐孺子,派出能言善辯之人快馬急追。徐孺子就讓那人轉達一句忠告:「大樹將倒,不是一根繩子能拉住的,為什麼不趕緊找個安寧之所?」
他的好友郭林宗丁母憂期間,徐孺子前往弔唁,在廬墓前放了一束生芻(乾草)就離去了。人們不解其意,郭林宗卻心有靈犀,解釋道:「這一定是南州高士徐孺子。《詩經》中說:『生芻一束,其人如玉。』我何德何能,承受不起這話。」有人形容徐孺子:「徵聘未嘗出門,赴喪不遠萬里。」
面對陳蕃的徵召,徐孺子同樣沒有接受,但是他有感於陳蕃的知遇,沒有拒人千里之外。徐孺子以落拓布衣之身,踏進陳蕃的府邸,和他交遊往來、徹夜長談。作為回報,陳蕃也給予徐孺子最高規格的禮遇。
陳蕃做郡守時,秉性方直嚴峻,極少接待賓客,吏民對他也非常敬畏。他對徐孺子卻是例外。陳蕃為了迎接他駕臨,在客房特設一張坐榻,專供徐孺子所用。他離開後,陳蕃更不怕麻煩,把他用過的坐榻懸掛起來,有幾分虛席以待的意思。
能讓陳蕃設榻、懸榻的,還有名士叫周璆。此人同樣不慕榮利,不為權貴折腰,唯獨對陳蕃的邀請欣然前往。陳蕃之後,「下榻」成為禮遇賓客,甚至是留客住宿的代名詞。
捐軀死國
豫章郡的經歷,僅僅是陳蕃仕宦生涯的插曲。不久他被朝廷徵召為尚書令;延熹二年(159年)升任大鴻臚。陳蕃始終惦記著在豫章安貧樂道的徐孺子,向漢桓帝舉薦他和幾位處士,並且認為徐孺子生於江南卑微之地,卻能嶄露頭角,最是難得,所以應當首先任用。
因而,漢桓帝派出安車和玄纁,到地方延聘徐孺子等人。古時候車駕等級嚴明,高官告老還鄉或者朝廷徵召賢人,才會用到安車;玄纁,分別是黑中帶赤和赤黃結合顏色的布帛,這兩種顏色在中華傳統色彩中象徵天地,最為神聖。然而不出意外的,徐孺子同樣沒有接受朝廷的召令。
陳蕃繼續在官場中,努力實現澄清天下的理想。他多次上疏皇帝,針砭時弊,提出許多修身治國的諫言。起初漢桓帝非常重視他的奏疏,採納很多建議。
但是朝廷中,士大夫與宦官集團的矛盾不斷激化,漢桓帝受宦官讒言蒙蔽,懲處許多公忠體國的賢臣。延熹九年(166年),宦官變本加厲報復朝中士大夫,污衊他們是結黨營私、亂政敗俗,借漢桓帝之手,逮捕並殘害朝中大臣、天下名士,製造黨錮之禍。
陳蕃官至太尉,不在迫害名單中,但他身為天下名士的表率,不肯獨善其身,義無反顧承擔起營救的責任。他無懼觸怒龍顏,繼續上疏,為喊冤獲罪的眾臣和名士請命。漢桓帝受讒言蒙蔽,不聽忠言,最後大發雷霆,藉故將他罷免。陳蕃身如孤舟,在驚濤駭浪的宦海中幾度浮沉。
兩年後的建寧元年(168年),漢靈帝即位,竇太后執掌朝政,再度重用陳蕃和眾位名士。陳蕃痛恨宦官長年干政的亂象,決定和身為外戚的大將軍竇武聯手,一舉誅滅宦官集團。誰料事情泄露,宦官先下手為強,偽造太后命令謀殺竇武。
那時陳蕃已經七十歲高齡,立刻率領屬官和太學生八十多人,拔刀衝進宮門,為竇武申冤。宦官集團立刻派兵圍攻這群讀書人,對著陳蕃又踢又踩,不住謾罵。當天陳蕃就悲壯離世。
陳蕃,那個立志掃除天下的大丈夫,終其一生都處在宮廷鬥爭的漩渦中。憑藉不避強權的勇氣和不計生死的信念,他忠君報國,諫諍尊賢,盡一己之力支撐東漢朝堂的亂局。故《後漢書》評價,漢朝一百年來亂而不亡,依靠的就是像陳蕃這樣的大臣的力量。
漢靈帝即位初年,曾用蒲輪之禮節徵聘徐孺子,卻恰逢徐孺子逝世,享年七十二歲。徐孺子和陳蕃彷彿是一對心有靈犀的好友,在同時期先後去世,他們的故事也徹底劃上句點。或許在另一個世界,他們可以含笑相對而坐,暢談宇宙天地。
身處亂世,有人學習徐孺子靜觀時局,早早抽身退隱;有人追隨陳蕃匡扶社稷,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東漢的名士,或出世或入世,無論處江湖還是居廟堂,都用自己的志行演繹了那個時代的文人風骨和氣節。
參考資料:《後漢書》《世說新語》@*#
責任編輯:王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