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街的故事之十二:從母親準備的除夕年夜飯談起
【大紀元2022年01月28日訊】又是一年的臘月,這不禁讓我想到了在台灣時,母親準備的除夕年夜飯。
六十多年前,我們全家都還住在眷村(高雄鳳山的黃埔新村)裡,我們的眷舍的總面積大概還不到二十坪,以當年之生活水準,我們兩大兩小的一家四口是絕對夠住的。但是每當年終時,我們在台灣所有的單身親戚們都回「家」過年,那時就會嫌小了一點。好在老哥與我那約三坪大小的「臥房」舖著「塌褟米」,大夥兒就橫七豎八地擠在房裡將就幾天。
這些單身親戚們全來自福建省武平縣(我父系的家鄉),是1949年隨軍(陸軍第七十軍)來台的,他們之所以會從軍,是因為我父親謝肇齊於1948年率七十軍32師駐防江西瑞金時,遣部屬去武平家鄉(約七、八十公里外)召募來的。他們之中至少有四位居然還屬於謝氏「肇」字輩的(與我父親同一輩份)。為免他們可能日後在軍中因姓名而受「特殊待遇」,我父親將他們全都改為「國」字輩,例如其中一位是我的高曾祖父「春和公」兄弟之後代,原名謝肇群的,就成了我們兄弟倆口中的「國群叔」。國群叔(已故世)比我父親年輕約二十歲,是時相往來的親戚,在我們兄弟分別於2002與2003年返鄉「認祖歸宗」時,都是麻煩國群叔事先安排行程,且親自帶領我們回鄉的。
這麼多親戚(也是我父親的子弟兵)來過年,自然是怠慢不得,我母親又是非常講究「傳統規矩」的婦女,所以得依鄉俗,年夜的飯桌上要「十全十美」──不多不少地擺滿十樣菜餚,雞鴨魚肉自是樣樣不缺。
在我們兄弟倆的記憶中,年夜飯的「湖南臘肉炒冬筍」是母親的拿手菜之一,食材中之湖南臘肉還是她老人家親手醃製的,而且湖南臘肉製作過程中十分關鍵之「煙燻」,我們兩個「小不點」也都曾興奮地實際參與過。
我母親醃製湖南臘肉的過程大致是這樣的,將帶皮的五花肉醃好之後,上街買幾枝竹稈,加上幾斤稻殼子,每三枝竹稈搭個A型架,外面披以米袋或麻布袋(最上方留下一個小出口),將已醃製的臘肉吊掛在架頂,架下點燃稻殼,燻它幾個小時,最後一道手續是掛在院子裡風乾,母親那美味的煙燻湖南臘肉,大致是這樣子製作出來的。
老哥與我都是在喜歡「玩火」的年紀,這湖南臘肉特有之「煙燻」過程,是我倆搶著幹的,我們的職責是,維持稻殼之「紅芯」不會熄滅,得適時添加稻殼,但是在煙燻的過程中,臘肉一定會滴油,滴在稻殼的「紅芯」上時就變成「火上加油」,常會引出火苗,火苗旺時煙會減少,我兄弟倆的責任是必須時時翻動或加添稻殼,不讓火焰冒出,以維持其出煙量,達「煙燻」之效果。
還記得母親在「驗收成果」時,會舉起臘肉仔細地對著光觀察,肥肉部份若是能「透光」,就表示已大功告成。現在回想起來,能「透光」的肥肉不就表明那條臘肉已「燻熟」了嗎?難道湖南臘肉的成品都是「熟肉」?呃,把我這退休工程師也搞糊塗啦!
年夜飯桌上,還有一項是以湖南「臘八豆」為佐料的菜餚,通常是非常簡單的一道「臘八豆煎蛋」,就是幾粒雞蛋拌以臘八豆後下鍋煎成。這「臘八豆」在當時鳳山的市場上買不到,是我母親依湖南傳統方式自製的。大致是「冬至」那天開始醃漬黃豆,八天後(通常是黃曆十二月八日,也就是說臘月八日﹞發酵完成後加以調料即可食用,所以才被稱之為「臘八豆」,雖然號稱是湖南特產,我相信其他中國省份必有類似的製法,台灣處亞熱帶,其發酵程序必然也會稍短一些。
那「十全十美」的十道菜中,以豬肉為主的那道通常會是隻紅燒蹄膀,這是父親最喜愛的菜餚之一,他老人家成長於赤貧之農家,基本上每日三餐不繼,年尚未滿十歲,每日必做的「功課」之一,就是出門採集野菜當三餐之食材。成長之環境如此惡劣與艱辛,所以日後餐桌上的幾乎任何「肉」類,都成了讓他「食指大動」的美食。
年夜飯桌的正中間,一定還會擺著第十一盤菜,是與桌上那道紅燒魚一模一樣的複製菜,但是這條魚是不准當場動筷子的,得保留到年初三以後才可以吃,那是條象徵「有吃有餘」的魚,取「餘」之諧音。
過年其間若是出了小差錯,也有些「吉祥話」要講,例如不小心打破個瓷碗,碎片滿地,母親會趕緊在嘴裡唸唸,說那是「歲歲(碎碎)平安」。
我們的飯桌是可以從平日的四人座方桌轉變成一張八人座圓桌的,早年這圓桌還不太夠坐,後來那些單身親戚們全都逐漸在台灣成家,雖然仍舊時相往來,但年夜飯就自顧自的了。
每逢年節,我父親那濃郁的鄉愁就會明顯地寫在臉上,那兒不但有他日思夜念的母親(我的祖母),還有位自幼就被賣為童養媳的妹妹(我的淑莊姑)。淑莊姑被賣掉的事,是我們謝氏家族史中極其悲痛的一頁,我在「鞋子的故事」中曾詳述其前因後果,其細節且在此略過。
1970年代初,父親曾在過年時給我的越洋家書中,附了一首題為「除夕思親」的客語詩。
「除夕思親」押客語韻
憶昔從戎遠別時,依依欲語竟無詞,阿娘含淚頻相囑,除夕團圝歸末遲。
迢遞閩山歸夢賒,年年臘盡在天涯,何當合宅同趨省,萊舞庭前笑語譁。
赤禍神州幾劫餘,親朋生死費猜疑,心香默禱萱猶茂,白髮倚閭待我歸。
那是「毛三十年」的血腥時期,父親還天真地在「心香默禱萱猶茂,白髮倚閭待我歸」呢,我現在回頭重讀此詩之感觸,豈是用「欲哭無淚」可以形容的。
所以,我們的年夜飯桌上一定會留著一個空位,座前擺了隻盛滿白飯的碗與一双竹筷,那是象徵性地留給我祖母(謝廖氏來團圓)的,這也是如今依然深植我們兄弟倆腦海中,一個吃「年夜飯」時的特殊景象。您沒猜錯,這是我母親安排的,只有她才能深切體會到我父親在過年時的複雜情緒,父親也從不掩飾自己內心之憂慮與悲傷。
我父母親這輩子之所以如此相知相惜,鶼鰈情深,與他們幼年時之成長背景十分相似有關。因為他倆都是幼年喪父後,在逆境中成長的。
我的祖父承恭公原為佃農,育有子女四人,我父親是次子,下面還有兩個妹妹,家中食指浩繁,承恭公為改善家庭經濟環境而遠赴南洋各地打工,祖母廖氏就如一般客族女子,留守家園務農維生。數年後我祖父因感染肺結核而返鄉求治,一年後即去世,讓原本就已勉強維持的家計一落千丈。長子(肇鈞伯)被送到武平縣城當裁縫學徒,長女(我父親之大妹)六歲時發高燒,因無錢延醫而夭折。家中原有之六口只剩三人,生活雖然困苦,但是父親至少還有擁有極其濃郁的母愛,相依為命。
我母親成長時並不乏衣食,但襁褓之時(還不滿半歲),外公(余肖雲)與外婆(范新懿)就雙雙負笈日本習醫,她則被「寄養」在娘家(范家)。五年後,外公在醫學院實習時不幸感染急性肺炎(應該是那一世紀前的1918瘟疫流行期間),數日後即不治逝世。我那兩位在日本出生的舅舅被外婆攜返中國後,也被「寄養」在娘家。但與其說是「寄養」,還不如說是「棄養」,因為外婆立即返回日本繼續學業,三年後再嫁東京帝大文學博士生劉侃元,又生了兩男兩女,此後就再也沒有親自照顧過前夫之子女啦!
綜觀我母親的一生,雖因種種原因,與我外婆沒有一般的濃郁「母女之情」,但是在生死關頭時刻(例如在對日抗戰的最後一年),我母親在夫婿之鼓勵下,還是將我繼外公一家六口,加上我的老外公(我母親是他撫養大的)全家,都接到我父親轄下之部隊駐防地──貴州札佐來避難,可見母親對落難的親人們是不離不棄的。
你或許會問,你父親為何沒有將他福建武平家鄉的老母親(我的祖母)也接到貴州札佐來避難呢?父母親在世時我從未問過他們,我在這兒只能憶測兩個可能之原因,首先,抗戰八年,武平家鄉因地處福建西南的偏僻山區,貧窮落後,更非戰略要地,雖然算是「敵後」,但鬼子們根本無暇顧及,親人們也沒有立即的危險。其次,我的祖母不但從未離開過武平家鄉,還是個大字不識的文盲,連簡單的地圖都不會讀,如何迢迢千里走去貴州呢?
但是在我父親奉令率陸軍32師移防廣東時,曾行經離閩西很近的江西瑞金(中共作亂初期,曾在該地成立過所謂蘇維埃人民政府,是毛共的重要發跡地),從瑞金到福建武平大概只有七、八十公里,不過那時缺乏交通工具,而且還需要翻越武夷山南端,那段路步行起來是比較辛苦的。
母親這輩子,必然聽我父親講過不少武平家鄉的往事,也知道她「婆婆」在夫婿心中的重要地位,所以對那長年含辛茹苦,但從未謀過面的婆婆十分敬重,在瑞金時主動託人帶了四百銀元返鄉孝敬婆婆。我在其他文章中曾詳述過此事,想在此強調的是,那四百銀元是我父母親少量積蓄中之大半,日後在台灣,每當父親提及此事時,都會盛讚我母親之「善意」與「孝思」。這發自她內心的孝舉,也多多少少彌補了一些我父親對我老奶奶的歉疚,也著實讓他感動了一輩子。父親臨終時,我單獨地徹夜隨侍在側,這件往事還被他老人家在彌留時明確提及。
這樣看來,在我母親之心目中,「婆婆」的地位應該是更高於她自己的母親(我的外婆)吧?若非這文盲「婆婆」之堅毅與犧牲,那兒可能培育出像我父親這般,能在逆境中力爭上游、積極奮鬥之性格。再說,沒有與我父親的這段亂世姻緣,以我母親的「善惡分明」之性格,必定也逃不過那腥風血雨的「毛三十年」,就像她弟弟(我的舅舅余躍飛)一樣,慘死(遭活埋)在中共手中。
我的祖母廖氏與我那做裁縫的大伯,皆遭嚴重迫害,慘死於「毛三十年」的頭十年內,但是我父親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才輾轉得知惡耗。翌年的母親節,父親在寫給我的越洋家書中附有一首詩,不妨在此與您「共享」。
「母親節感言」
啜菽承歡願已空,倚閭無復見慈容,不堪佳節添惆悵,康乃馨香朵朵紅。
愴懷重讀蓼莪篇,彩舞娛親夢盡捐,西望家山猶陷賊,何年歸掃墓門煙。
嗯,我的「過年感言」就此打住吧,因為‧‧‧這首詩讓我難過得寫不下去啦!
【謝行昌,2022年元月完稿於美國德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