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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散文

解憂書店(下)

鳶尾花。(攝影:徐明/大紀元)

鳶尾花的三點一刻

午後二點,她走進書店。

街上沒什麼人,外頭陽光刺眼,她收起墨綠摺疊傘逕自擱在入口處的角落,接著翻閱幾本擺在桌面上的居家生活雜誌,小心翼翼地環視四周,等到適應了室內昏黃的光線,才摘下太陽眼鏡望向正在整理書的我,她舉起手優雅地打聲招呼,說是約好要來面試的 C小姐。

她戴著一頂米色編織草帽,一襲淺藍色碎花及膝洋裝,一條亮白色腰帶環著她細瘦的腰,一雙樣式樸素的白色帆船鞋,依序映入我的眼簾。我知道她是來應徵實習店長的工作,比預定的時間提前了半小時抵達,手邊的整理作業還沒忙完,我請她先逛一下,待會再進行說好的面談。

我記得店裡剛好放著謝春花的歌曲〈只道尋常〉,她逛了一圈,手裡拿起一本薄薄的詩集,淺灰色的封皮,找到書店唯一的苔綠色文青沙發坐下,小巧側背的白色皮包放在沙發扶手旁,認真讀起裡面的詩句。約莫過了十分鐘,我終於把書籍整理完畢,便走向沙發另外拉了張學生木椅坐在她的面前,相隔不到一個手肘的距離,開始與她進行面談。

她從包包裡拿出預先列印的履歷表遞給了我,其實在電郵裡已經詳閱過她的履歷和簡單的自傳,先前她曾在科技公司擔任行政祕書並於採購單位任職,有兩年多沒有出來工作,是個單親媽媽,目前暫時住在娘家,撫養一個六歲的男孩。從照片看上去是個聰明伶俐的孩子,牙齒還未長齊,自然捲的棕色頭髮,好像是一起去戶外玩的時候拍的,男孩依偎在媽媽身旁,笑得很開心。

我沒問太多關於她過往工作的事,略顯拘謹的她,憂悒的眼神似乎藏著心事。通常這種時候,我會不動聲色地觀察,如果對方表現出來的態度,僅止於談公事,我不會過問太多,基本的幾個問答結束,就會請她回去等候錄取通知,但如果對方表現出「時間上還有餘裕,可以多聊點別的話題」,我就會試著丟球,看對方想不想接球,於是雙方的話題就由此展開。

問她最近好嗎?要不要聊些自己的事,比方生活上對什麼感興趣,或是參加了哪些活動,她說前陣子在讀陳芳明的作品,喜歡他寫的《革命與詩》,偶爾會去看一些當代藝術展,對攝影作品也有些興趣,因為帶孩子的關係,一個人的時間並不多,也會想念以前還沒結婚時獨自一人的生活。

我瞄到她讀到一半的《那些最靠近你的》,那是詩人陳繁齊的第二本著作,我喜歡他的詩,有些句子很貼近寂寞和孤獨,詩是一種日常的記錄,一種內斂的表達,想說的話可以在心裡面藏得很深,有些寄不出去的信化為抒情的詩句,在無人的夜裡讀來特別暖心。

此時店裡流瀉的音樂又轉成「房東的貓」〈不知歸期的故人〉,不知是抓住她的情緒還是怎麼著,忽然像是觸動了內心深處的什麼,她掩不住倉皇的臉色,簌簌地落下淚來,看著她微微抽動的肩膀,我似乎能體會她激動的情緒。

我遞給她面紙,讓她把眼淚擦乾,慢慢將心事娓娓道來。

幾個月以來,除了照顧年幼的孩子,幾乎提不起勁做任何事,她知道自己可能有點憂鬱的傾向,經常沒什麼食慾,瘦了幾公斤,平時除了幫忙家裡的公司做些記帳會計類的工作,就是去圖書館看書,假裝她在外面找了份兼職,為的是不讓父母擔憂她的經濟狀況,從前工作攢下的存款一天天減少,為此多少有些焦慮,對於家人則是絕口不提。

她很年輕就嫁給了他,是大學時期認識的男友,如同父母所期望,她應屆考上公立大學,一畢業就順利進入科技公司就職,很快地完成終身大事,在旁人眼中她是標準的人生勝利組,但結婚後一切都變了樣,並沒有因為踏上紅毯從此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

她始終不知道自己該追求什麼,對事業她沒有野心,對感情她感到心灰意冷,前夫愛上別的女人,對她百般冷落。她把唯一的希望寄託在自己兒子身上,離婚後她爭取到孩子的撫養權,選擇全心全意陪孩子成長,放棄原本高薪的電子科技業,自個兒回家帶小孩。

儘管恢復了單身的生活,她卻找不到自己,不知道為什麼而活?我仔細聆聽她的心聲,逐漸從一些零碎的片段陳述,拼湊出她此刻的心靈版圖,我告訴她,其實離婚後的傷一直都在,而妳人生的叛逆期,此刻才正要開始。

曾和伴侶攜手共創的理想生活,像個精美的彩飾玻璃瓶被現實狠狠砸碎了,好夢易醒,而韶光易逝。那個她曾嚮往過,在一起牽手逛宜家家居,想像孩子的房間、一同做料理的晚餐時光,那些快要接近指尖的幸福,像遭遇一場突如其來的海嘯,瞬間化為泡影。前夫不愛孩子,從不關心家裡的事,他對她的心情不聞不問,原本是她付出摯愛相信能共度一生的對象,如今變成從臉書上刪除好友的陌生人。

她不知道人生該如何重新出發,她不確定自己還能否像以前那樣重回職場,她讀了陳芳明的散文,讀了更多自我覺醒的書,心中卻產生更多的困惑,關於她所扮演的母職角色,不確定方向的未來,害怕再次建立的關係,與父母同在一個屋簷下的矛盾與衝突,種種有形無形的壓力累積起來,讓她感覺快要被巨浪吞噬。

孩子年紀小,她只能說繪本裡的故事給他聽,自己的心事不曉得能說給誰聽,她的憂鬱與畏懼,她的徬徨不安,她找不到孩子以外的生活重心,有些事回不去了,她彷彿提著行李,不知道下一站在哪裡,而候車室牆上的大鐘滴答滴答地提醒她、催促她,動作要快,妳已經三十歲了,不能再這樣蹉跎下去。

對於一個失婚的女子,不管是感情生活或是經濟上的自主,都是負債,像失去重心的陀螺,離開了安穩的舒適圈,把自己弄得暈頭轉向,人生卻搖搖欲墜,而此刻的她走進了一家書店。

她一邊抽泣著一邊整理紛亂的心情,等她稍微平靜下來,她淚眼汪汪地看著我,語帶感激地說,覺得自己今天不是來面試的,平常可以很理智、很冷靜地分析自己,或整理那些不忍回顧的往事,可來到這間書店,卻意外地被療癒了,彷彿接受了什麼奇妙的心理諮商,難以形容的感覺。

「我很少向陌生人袒露心事,基本上不是可以輕易信賴別人的個性,對人群有些疏離,自我要求相當嚴格,如同我父母那樣,原以為能獨立自主,沒想到會是這麼的脆弱無助,我好討厭這樣的自己,剛才有點失態了,希望你別介意,我沒想過這樣的我會出現在陌生人的面前。」

她頻頻說著抱歉,但臉上憂鬱的氣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嘴角漾起的微笑。

詩人曾說:「黑暗來臨前/我們原是不認識彼此的/苦難來臨時/我們相擁而哭泣/當黎明到來時/已是靈魂的兄弟/太陽升起時/我們會像家人一樣道別。」

那天,我遇見的C小姐,像一朵優雅而高貴的鳶尾花,在尋找溫柔的風和適合她的土地。我跟她說,找工作不急,妳真正要找的是能夠長久生活下去的信心,還有能讓妳安心的一個家,有空的時候,可以過來幫忙我整理書架,想帶妳的孩子一起來也可以,這裡是妳暫時休息的地方,等妳力量足夠了,就勇敢去追尋妳想要的生活,要義無反顧的前行,沒有什麼風浪能阻擋妳的,唯有妳自己。

我記得那是一個炎炎的夏日午後,結束談話的時間是下午三點一刻,像幸福的奶茶時光,我目送鳶尾花的女子緩步飄逸的離去,好像鬆開了身體的負擔,她有她要去的地方,為她自己而活,也為她寵愛的孩子。

***

時隔一年,最近她捎來訊息。

準備和新男友結婚,她搬到溫暖的南國,和煦的陽光和充足的雨水,今年九月孩子也上小學。她像個焦慮的母親,又開始擔憂孩子上學後的生活作息、學校能否適應,還有細瑣的點點滴滴,但心裡比從前踏實多了,她有個可以倚賴的另一半,正努力衝刺自己的事業,而她成為先生的輔佐,重新打造屬於自己的家,理想的美滿生活。

她是個有夢、有追求的女人,但她的重心是家庭,看重的是婚姻和孩子,她依然熱愛閱讀,偶爾會想起在書店整理書架的時光,跟老闆聊聊人生以及遠方的旅行,有一天她會帶著全家人去旅行,在那遙遠的地方,她堅定地對自己這麼說。◇(節錄完)

——節錄自《解憂書店》/ 時報文化出版公司

(〈文苑〉)

責任編輯: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