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聖」——我們都在用不同的方式,透過身體,「朝自己的心」走去。
自序
挪威人非常重視文化遺產的保存,二○一九年夏天挪威的考古界又有事發生,在特隆赫姆的修道院路可能挖到維京國王哈拉爾·哈德拉達的遺體。他是「挪威永恆的國王」奧拉夫·哈拉爾森同母異父的弟弟,有人說他是最後一位偉大的維京領袖,他戰死於西元一○六六年,那場位在英國的戰役也宣告了維京時代的結束。這個考古遺跡的地點,就在離我家幾百公尺遠的地方。
同年五月,我因為工作的關係去參加了一個新創基地新據點的開幕儀式,那場儀式有王室貴賓蒞臨:挪威的王儲哈康,當天稍早有另外一個重要的開幕活動需要這位貴賓剪綵。這棟位於特隆赫姆市中心的全新建築位在一個世界級的考古地點上,而這個地點,正是挪威這個國家的奠基之地。
挪威的維京國王奧拉夫(二世)哈拉爾森生於西元九九五年,十二歲就出海展開維京航程,先後到了英法等國。一○一四年他在法國受洗,隔年回到挪威成為國王,並把基督教正式傳到挪威。
一○三○年七月二十九日他在斯提克勒斯達德的一場戰役中殉身,死後人們開始懷念他,種種神蹟讓眾人敬仰,一段時日之後開棺,甚至發現他的模樣貌似沈睡且毛髮指甲還繼續生長。一○三一年八月三日他被宣告為聖者,而當時開棺封聖的地點就在這個新創基地所在的位置。
二○一六年因為新建築的工程,考古團隊進駐,發現了當時聖克萊門教堂的遺跡。現在這個教堂遺跡在新創中心的一樓被還原展示供人免費參觀,就其歷史意義來說,這個考古新發現堪稱特隆赫姆最重要的景點。
特隆赫姆這個城市很酷,我既客觀也主觀地這麼認為。這個城市有千年的歷史,在挪威歷史上的地位堪稱獨一無二,時至今日這裡也是挪威科技之都,挪威科技大學是挪威最重要的新興科技和工程人才培育搖籃。一九九八年自助旅行的時候,特隆赫姆湊巧成為我第一個造訪的挪威城市,如今我在這裡住了十六年餘,小孩在這裡出生,人生超過三分之一的時間在這裡度過。我在這裡如魚得水地樂活著,工作和家庭得以平衡兼顧,此外我也積極參與各式文化活動和涉獵不同的社會議題。
住在特隆赫姆不難發現,聖奧拉夫無所不在。我兒子在聖奧拉夫醫院出生,我家住在市中心附近,尼達羅斯大教堂是我們的教區教堂,於是兒子在那裡受洗。每年七月底八月初的奧拉夫節慶是不容錯過的文化盛事,城裡的文化音樂廳也冠了奧拉夫之名。
聖奧拉夫的名聲不止於此。拜其所賜,尼達羅斯(特隆赫姆舊名)在中古時代曾是北歐最重要的朝聖目標。條條大路不只通羅馬,在當時的北歐,條條大路也通往尼達羅斯。
有人說,南有西班牙的聖地牙哥,北則是尼達羅斯,如今西班牙那條朝聖路線非常熱門,挪威這條卻鮮為人知。原因是十六世紀的宗教改革之後,朝聖活動在挪威和瑞典被禁,聖人崇拜也式微,但因為奧拉夫國王對挪威國家有特殊的貢獻,紀念他的活動才得以延續。近年來有志之士開始復興這項傳統,投入聖奧拉夫朝聖之路的標記、維護和推廣工作,朝聖者開始慢慢慕名前來。
家妹小歐是我的朝聖啟蒙者。她在二○○九年和友人完成了日本四國遍路一千兩百公里的徒步朝聖,之後成立了「四國遍路同好會」的臉書專頁進行推廣,也出過一本相關著作。二○一七年春天她打算再去走一圈,於是我從挪威這裡過去加入她的朝聖行列,體驗了德島的發心道場。
我對朝聖活動的興趣自此萌芽之後繼續滋長,四國遍路是妹妹的,我想找一條屬於我自己的路走完全程。我真心喜歡在特隆赫姆的生活,感恩之餘,我想和這個城市建立更深一層的關係。就像馬拉松界的初馬,我決定把我的「初朝聖」獻給聖奧拉夫之路。我不是基督徒,但這無所謂。人們信哪尊神並不重要,我相信宇宙間有更崇高的力量在推動一切,我們無論如何要懂得謙虛和感激。
當年我第一次到特隆赫姆是從瑞典搭火車過來的,因此聖奧拉夫朝聖之路中東西向的「聖奧拉夫路徑」(St. Olavsleden)是我的首選,我計畫從特隆赫姆搭火車到瑞典的松茲瓦爾,從那裡走六百公里的路回家。這條路線絕大部分人跡罕至,我準備一個人上路,但其中有幾天會有朋友加入同行。我心意堅決,但又充滿了不確定感,長時間長距離獨自步行,這趟旅行完全超脫了我的舒適圈。
「迷路怎麼辦?受傷怎麼辦?╳╳╳怎麼辦?」
想太多其實也只是庸人自擾,總之步伐先踏出去,其它就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見機行事吧!
經過三十天的步行,我到家了,一切都非常順利。我很享受獨行的日子,也很享受有旅伴同行的時光,除了兩個從特隆赫姆過來加入不同路段的朋友,我在行程第六天遇到荷蘭來的丹尼斯,和他斷斷續續地一起走了將近一百五十公里。
我很享受行經的各式大自然環境,森林、草原、溪流、湖泊,甚至沼澤濕地。我遇到許多友善的人,被住宿點的主人們照顧得很好。在單調無趣的公路路段,我練習取悅自己。在朝聖旅途中,我數度覺得自己正處於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肩痛腳痛的問題出現之後又消失,我的身體和心靈達到一種美妙的和諧。好吧,森林中的蚊群依然非常惱人,但我學會接受這是整個套裝的一部份。
距離、時間、地景,在這趟旅行中都被重新定義了,走完六百公里的「聖奧拉夫路徑」之後,「步行距離」這個說法對我來說有不一樣的意涵。我本來就是一個喜歡獨處的人,這趟旅行更給了我和自己好好相處的寶貴時光。
行程結束後,我發現自己變得更纖瘦、(看起來)更年輕、更健康、更開心、更平靜、更堅強、更勇敢,簡直是不可思議!
「朝聖就算不能完全改變一個人,也能使之更加豐富。」
旅行後我聽到這個說法,著實呼應了我的體驗。
從我家走到尼達羅斯大教堂一般只要十五分鐘的時間。二○一九年的夏天,我繞了一些路,搭火車到瑞典,以朝聖者的身分步行六百公里而來,於是我和特隆赫姆這個城市的關聯除了遊客和居民之外又多了一層。
出發之前我有個想法,如果我順利走完每一步,就要去把聖奧拉夫之路的朝聖標誌刺在我的腳踝上。七月二十九日聖奧拉夫紀念日那天,我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個刺青,這不僅是我「初朝聖」的一個紀念品,也是一項宣示:人生即朝聖,我會繼續走下去。
這樣的朝聖旅行其實有點像一部公路電影,情節中我當然是唯一的女主角,男配角則有兩個。這趟旅行當中有兩個陪伴我的荷蘭人,一個是幫我打理行程和三不五時在網上陪我閒聊、解惑、打氣的行程經理儒本,另一個是我途中巧遇的朝聖夥伴丹尼斯,他兩各自扮演要角。
儒本去過臺灣,很喜歡臺北,王家衛的《花樣年華》是他最喜歡的電影。
「如果妳的朝聖故事被拍成電影,誰要演我們?」有天他問。
「讓我想想……你演你自己如何?」
「不要。如果是亞洲電影,那請梁朝偉演我比較好。」
「這樣嗎?那……你趕快把他簽下來吧。」
荷蘭人真幽默。
那男主角呢?應該就是聖奧拉夫本人了,六百公里朝聖之路的途中祂無所不在。某種程度說來,我在特隆赫姆樂活的這些年,亦復如是。
我為什麼要徒步朝聖?
我從小在一個有虔誠宗教信仰的家庭長大,家裡有佛堂,我和妹妹從小就要跟著燒香和打掃,星期日跟著爸媽外婆跑道場,參加過無數的講經佈道活動,直到上國中之後因為課業繁重我才淡出。
當年我們姐妹兩小小年紀就學著大人正襟危坐聽前輩講道,有人誇我們有慧根、有佛緣,但事實上我究竟聽懂、聽進去多少?很難說。現在的我不吃素不拜佛也很少念經,但是小時候的心靈訓練已經成為我這個人的一部份。
雖然我無法證明,但我相信有神佛、有果報、有前世今生。人信什麼神不是特別重要,重要的是要對宇宙間無形且更崇高的力量感到尊敬與謙卑。把靈性的提升當作人生的價值基礎,才能達到「自在」的境界。
我年輕的時候常往歐洲跑,妹妹小歐卻是哈日族。她嗜看日劇,認為這是理解世界最快的方法。看了江口洋介主演的《迷路的大人們》這齣日劇之後,她開始對四國遍路這條朝聖路線感到好奇,她與日本的關係不是只有追劇,也和日本佛教有某種觸及心靈深處的連結。
二○○九年她跟隨內心的召喚,和一個朋友相約上路了,到日本四國展開為期四十六天長達一千兩百公里的徒步旅行。她是臺灣第一位一次走完四國遍路並記錄成文的遍路者,而後在臉書成立「四國遍路同好會」和大家介紹推廣這條聖路。
二○一七年春天,她打算再次上路,這時我工作上剛好忙完一個大項目想休息一下,於是我加入她的行程,體驗了德島的發心道場路段。這段路大約一百五十公里,我們雖然沒有全程步行,但我也算是體驗到徒步朝聖的一些心路歷程了。
師父引進門,修行看個人。我去妹妹的遍路道上作客,回挪威之後,我便萌生想要繼續走的念頭,我想走一條完整的、屬於自己的路,無疑的,聖奧拉夫朝聖之路中的「聖奧拉夫路徑」(St. Olavsleden)是我的最佳選擇,我在朝聖終點特隆赫姆樂活多年,而且我當年第一次到挪威時從瑞典過來的火車,也曾經行經過這段路的一部份。
住在特隆赫姆,聖奧拉夫無所不在。我的兒子在聖奧拉夫醫院出生,在朝聖終點尼達羅斯大教堂受洗;每年七月底八月初的奧拉夫節慶是挪威最大的宗教文化盛事,我會留在城裡參加各式活動。
聖奧拉夫是奠立挪威國家基礎的維京國王,他把基督教傳到挪威,時到今日他身為人和被封為聖者的地位和角色都持續被人討論著。雖然我不是基督徒,但基督教是挪威的國教,不管信仰虔誠與否,基督教與挪威人的生活息息相關,舉凡節日和人生儀式這些有形的習俗,到無形的社會價值觀,都與之有緊密的關聯。
幾年前我聽到一個說法:「南有聖地牙哥(西班牙知名的朝聖目標),北有尼達羅斯(特隆赫姆舊名)。」原來特隆赫姆曾經是與聖地牙哥齊名的朝聖目標!
朝聖活動在北歐從西元十一世紀開始熱絡了將近五百年,當時的北歐可是條條大路通尼達羅斯的。一五三七年宗教改革,挪威和瑞典把象徵天主教舊習的朝聖活動給禁止了,尼達羅斯這個朝聖目標逐漸沒落,直到幾年前才有人陸續推動復興。根據相關統計數據,二○一八年聖地牙哥的朝聖辦公室登記了將近三十三萬的朝聖者,特隆赫姆這裡才登記了一千多人。
聖奧拉夫朝聖之路有好幾條路線,主要的兩條分別是從奧斯陸出發南北向的「古德布蘭茲達爾路徑」(官網距離六百四十三公里)和從瑞典錫朗爾出發東西向的「聖奧拉夫路徑」(官網距離五百六十四公里)。後者冠聖奧拉夫之名,因為那是維京國王當年從俄國返回挪威的路線,他一○三○年戰死沙場的地點就在那條路徑上。
特隆赫姆作為一個朝聖終點,有數條路線在尼達羅斯大教堂匯集,城市裡朝聖標示幾乎到處可見,我散步時經常看到。每個上路的朝聖者都有其動機,我的動機之一是好奇,時常在終點晃來晃去的我,哪天如果從起點那裡走過來,不知道是什麼感覺?
我喜歡獨處,長時間一個人在人跡罕至的自然環境裡步行,會是一項有意思的身心挑戰。再者,我想幫這條路做點宣傳,我在城裡認識的人不少,但其中沒有任何一個人走過這條路。
「歐洲的傳統,北歐的歷史,挪威的文化,這同時也是一趟完全屬於你個人獨一無二的體驗。」
聖奧拉夫朝聖之路官網上的敘述,讓我衷心期待上路的那天。◇(待續)
——節錄自《北歐聖奧拉夫朝聖之路》/ 暖暖書屋出版公司
(〈文苑〉)
責任編輯: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