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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實散文:一夜驚夢(20)

作者:蘭心

這是一場漫長的告別

當霧霾初起的時候,大家議論紛紛,彷彿大難臨頭。此後日漸一日,昏昏沉沉,陰霾不開,也就習慣成自然,適應了天昏地暗的日子。偶爾雨過天晴,大風過境,久違了的白雲朵朵,青天白日,會讓大家好一陣驚喜:「你看,你看,好藍的天啊,水洗了一樣。嘖嘖,真是難得。」

作為國內石化重鎮,本地的土壤與水質實在令人擔憂。夜裡,經常被煉油廠刺鼻的氣味熏醒。兒時長大的村子,早已不是世外桃源,年輕人都去了城裡打工,只剩下垂垂老者及黃口小兒。各種癌症四下漫延,大批青壯年相繼斃命。

一邊是車水馬龍,高樓林立,一邊是官貪民暴,娼妓遍地。整個社會如迴光返照,海市蜃樓,有一種妖異的美麗,耀人眼目。

如果說,習王反腐之初,春雷震天,摧枯拉朽,帶給國家新生的希望。十九大修憲,猶如袁世凱悍然面南稱帝,讓不願做臣民的文人學士心灰意冷,從此斷然割席。

我一向閉門不出,幾乎與世隔絕,並不像先生處身江湖,深切感受到政局之嚴酷。我只是嗜好閱讀,在意養生、教育,時時關注中美經濟趨勢。從諸多蛛絲馬跡中,我逐漸認定,中國經濟已經到了臨界點,從此日漸凋敝,繁榮不再。所謂五千年未有之盛世,不過南柯一夢。

恰好這個時候,我的多年好友,一家高檔美容院的老闆,先遊覽西班牙,又去了韓國。回來之後,心死,夢碎,決意出國。特地請我吃了幾頓飯,約定一起前往美利堅。

走?走?心下萬般躊躇。始知人生五十年,與腳下這塊土地,砸斷骨頭連著筋,早已凝為一體。一旦撕開,則血肉模糊,疼得鑽心。

這是一場漫長的告別,整整用了兩年時間。從來省吃儉用,向少外出旅遊。借岳氏修譜之便,我們轉了大半個山東。山水勝景,文物古蹟,美得讓人淚下。

自婆婆去後,老院漸漸荒蕪

老家的院子,牆已倒,屋未塌,野草瘋長,老樹蒼鬱。

當年,婆婆一個人獨居鄉間,兒女艱困,自己垂垂老矣。黃昏時分,暮色漸濃,推開門,公公的靈魂總是赫然坐在堂前太師椅上:「走吧,走吧,和我一起。」怕見日頭黑,難得到天明,婆婆終日在外遊盪,遲遲不願回家。可是,怕人憂心,她從不曾告訴過兒女。只吩咐東鄰大嫂,若哪天不見她了,務必來這裡敲敲門。終於有一天,婆婆穿戴停當,一身壽衣,燦爛奪目,躺在一領草蓆上,仰藥自盡。

那天,老家突然來電話,說婆婆急病。等我們匆匆趕回,幾日未見的婆婆安靜地躺在靈床上,宛如睡去。

夜間守靈,始知79歲的老人家如此慘烈自裁。頃刻呆木,恨不能一死。何其粗心,何其無能啊。一生讀書上進,竟無力讓婆婆安心度過人生歲月。這樣的兒女,要來何用!悠悠此恨,永無絕期。心靈的傷口,總是汩汩血出。

婆媳一生和睦。婆婆在世時,經常對我念叨,她的爹爹因為富農成分,老是挨鬥給嚇瘋了,死在遠離家鄉的蘆葦叢裡,娘和哥,六零年被活活餓死。而今,婆婆又仰藥自盡,一家幾口,皆不得善終。

我素來八字軟,常患癔病。第二天,一身重孝,通體皆白。淚水如永無止息的瀑布,大腦一片混沌。慢慢的,不知為何,心裡卻有一種莫名的愉悅,眼角、眉梢,盡是溫暖笑意。滿心滿眼的欣喜,自然流淌,想壓也壓不住。族中長輩紛紛上前,拉手連問我心下如何?我恍惚含笑:「不咋,不咋,俺好著呢,心裡頭高興。」一大家子幾十人皆面露異色,竊竊私語,道是婆婆的靈魂附在了我身上。

自婆婆去後,老院漸漸荒蕪。故鄉已是傷心地,怕見回去。棗花年年開,青草蔓生。屋裡懸掛著公公婆婆放大的半身照,隔黃泉回望人間,目光朦朧。院子曾有多人高價來買,先生堅不應口。老輩人都說,人過世,靈魂在老屋三年不去。

兒子回國,一定會去公婆墳上拜望。找根竹竿,打得紅棗如冰雹飛濺。此情此景,便是他兒時的回憶。

老屋裡開出優曇婆羅花

有一次,敞開屋門,先生驚喜大叫。只見木門鐵鼻子上,居然開了一片優曇婆羅花。潔白的,細小的,足有幾十朵,密密麻麻的,就長在鏽跡斑斑的鐵塊上。啊,天哪,這生鐵上長出的精靈,就是傳說中兩千年一開的聖花啊。在空落落的荒蕪老院裡,寂無聲息,優雅綻放,何等的祥瑞!這個院子曾是村里的煉功點,想來公公婆婆的靈魂,在這塊福地上,一向過得清淨安寧。為著婆婆而一直慘痛的心,此刻,方得到些許安慰。

為了了卻心願,我們僱請鄉村泥瓦匠,全面整修老宅。回春的院子,看起來清新亮麗。樹高千尺,葉落歸根。這是我們的老家啊,不遠處,就是家族的墳塋。公公婆婆和很多其他的親人,就睡在那裡,鼻息沉沉。生於斯,長於斯,亦死於斯。吾鄉吾土,本應子孫永繼,誰曾想,五十有餘,卻要捨棄古老的田園,漂洋過海,托庇異邦。

我以血淚告別你
我的故土,我的家園

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水陸雜陳,觥籌交錯,送別的酒宴再冗長,也到了終席時分。當眾人散盡,夜色沉沉,我最後一次回首自己的家。牆上那幅巨大的油畫,是我大學畢業時專程從省城背回來的,顏色已經有些暗淡;陽台上的三葉梅爬滿一牆,無法移動,只好由它慢慢枯萎了。

我家住在學校院裡,那個很大很美的花園,是我們時常駐足的地方。夜幕下,繁花已模糊成黑白兩色,清新的花木之氣,卻絲絲縷縷,沁人心脾。

我們不敢坐公交,更不能住酒店。新一屆上合組織峰會,正在青島召開,全省戒備森嚴,草木皆兵。因為先生的雙重敏感身分,我們的移民手續一波三折,麻煩不斷。怕再生事端,一位朋友專車送我們去濟南遙牆機場。我擁抱了前來送行的表妹,一臉淚濕。再見!再見了!表妹哽咽著向我們揮手,車行漸遠,終於人影不見。

在濟南機場坐了一夜,心下忐忑。北京的安檢卻輕鬆順利,有驚無險。當銀鷹升上天空,漸飛漸高,漸飛漸遠,高聳的樓群不及幾顆米粒,無盡河山收縮成一幅小小的圖畫。別了!別了!這塊有血有淚,有痛有愛的土地,從此不再狂風暴雨加諸我身,雷霆霹靂驚我幽夢。中原,今後只是祖國了!

我以血淚告別你,我的故土,我的家園,我的同學同事朋友們,還有,我的八十老娘,兄弟妹妹。別了!別了!從此渺隔雲漢,相見無期!

人生幾何?長歌當哭!

(全文完)

【作者聯繫方式:lanxin.sf@gmail.com】

(此文發表於1274F期舊金山灣區新聞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