頑強与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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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8月29日訊】住院伊始,我沒有一絲一毫的恐慌。我被告知這將是一次小手術,切除我左臀部那個已有六七年的硬塊,每年,它都會發炎、腫脹一兩次。醫生說,這叫臀部竇道。病房里住著10個男人,肛腸科的病房極難見到臨危的病人。10人中,有的是痔瘡,有的是直腸炎,醫生講,我的病是最輕的。
恐慌是在了解了病友的病情之后開始的。
我曾將直腸炎理解為与腸?菄顒滲f症,聊天后才知道,直腸炎的症狀是人無法控制排便,排泄的生理欲求隨時都可能到來,在病者尋到一個合适地點之前便可能已一泄千里了。
而人類目前根治這一疾病的惟一方法,竟是將肛門堵截,由腹部另開一個排便管,挂一個囊袋。我對這能否稱得上治療表示怀疑,排便控制住了,正常的生理机能也被破坏了,這不是用一种“病”代替另一种病嗎?
對面床位那個20歲出頭的小伙子,患的便是直腸炎。他每天輸液,等待手術。我無法想像,一個年輕的生命將要以那种怪异的方式生活。
鄰床是個40多歲的男人,來自宁夏。他的妻子一直陪伴著他,每天夜里,兩個人頭腳相對擠在那張窄得不能再窄的病床上。住院10天,我沒能在這對夫妻的臉上找到一絲笑紋。一天在樓道里閑聊,那個女人告訴我,在過去的4年間,她和丈夫每年在這所醫院住半年。
男人原本只是腸子里長了一個良性肉瘤,切除后重新縫合腸子時對接失誤,以至于第二年再次住院,重新開刀。這次竟又出現新的事故,轉年他們不得不再次住院檢查。這是他們第4次住院,等著第3次手術。
我問:這么大的事故,為什么不上告?女人無奈地告訴我,告過了,醫生也被處罰了,但是,誰又能彌補她和丈夫心靈与肉體的巨大創痛呢?時至今日,男人每隔一小時便要換一次藥布。長年住院,使這對夫妻遠离了真正的人生。
我明白,這4年間精神与肉體的折磨,真的沒有什么能使他們再笑出來了。任何生命的樂趣都談不到了,人只是保持最簡單的活著的狀態。我無法想像,如果自己處于他們這樣的境地會怎樣。體驗不到生活的美妙,只是承受著無盡的苦痛,人靠什么力量才能支撐著活下去呢?。
一天早晨,來了新病人。20來歲的年紀,像石雕樣面無表情地呆坐在樓道里的長椅上。尚是9月,青年卻穿了一身厚厚的藍色長衣褲,面色灰黃,稀疏的頭發垂下來,雙眼抑郁地凝視著面前的水泥地,背彎著,像有沉重的負荷壓著。一位50多歲的男子在為青年辦理住院手續,表情同樣陰沉。青年整個的形象使我感到沉重,連呼吸也覺得壓抑。最令我惊奇的是,稍后,青年竟走進了女病房!
當一個如花似玉之齡的女孩子使人辨不出性別的時候,這個女孩子的身體与精神已經處于怎樣一种狀態中,是不言而喻的。
女孩子的情況很快傳了開來。女孩子來自貧困的山西農村,先天性肛門失禁。她20歲了,此前曾在太原等地醫院長期求醫住院,多次做過手術。在去年的高考中,女孩子以590多的高分考取了成都政法大學,卻不得不眼睜睜地放棄入學的机會。現在,女孩子和她的父親將治愈的希望寄托在這所醫院,千里迢迢地赶來了。
女孩子怯怯的,在樓道里走過時總低著頭,看著地面。她在洗臉間洗漱的時候,只要有人進來,她總是退到一旁讓位于人。每天晚上,她都拿出一塊自帶的塑料布鋪在床上,避免夜間臟了被褥。
無論何時從女病房門前走過,都能看到女孩子在看書。她的父親說,女孩子帶來了歷史課本,明年還要再考大學,女孩子的高考成績是全縣第一名。我仿佛看到一個一點點長大的小女孩儿,因為与生俱來的怪病,從小便被同齡人排斥,幼小的她沒有玩伴,上學后,又成為同學嘲笑和羞辱的對象,她把自己完全封閉起來,在刻苦學習中艱難地尋找自尊。讀書,是她惟一能使自己強大起來的途徑。
醫生告訴女孩子,她的手術將分几步進行,前后三次,需兩年時間。女孩子當時便無聲地哭了。醫生以為女孩子怕疼,了解女儿的父親說:“她不怕受罪,只怕誤了讀書……”
种种令我心悸的見聞仍未結束,男病房里一位60多歲的老者要做手術了。他的腸子里長了一個瘤,尚不知是良性還是惡性。因為瘤靠近體后,所以身體將從后面打開,需要去掉尾骨。老人生死難測,親友來了許多,他的老伴躲到院子里偷偷地抹淚。
我的心無法不持續下沉。我充分感受到生命的脆弱,肉體凡胎,像一部机器一樣被修整,而這還不是危險最大的心臟和腦科手術。在疾病面前,万物之靈的人類竟如此無能。我們奮爭了一個個世紀,竟抗不過一個“病”字!
住院10天,每日都在這种對生命的痛苦思索中度過。我一遍遍問自己,我們為什么這么強大,又這么弱小?強大到可以征服整個世界,滅絕所有生靈,弱小到与我們自己一腳落下時踩死的螞蟻們無异。恐懼在這時強烈了,我擔心自己無法恢复健康,無法再走下病床,我的种种理想与夢想,我曾付出的种种艱辛与抗爭,都將變得毫無意義。
在所有病友中,那個20歲的女孩子給我的震懾最大,因為青春与病魔的反差最為激烈。但是后來,是這個女孩子首先給我的心靈注入一縷光明。
我的妻子同情女孩子的不幸,從家里帶了許多衣服送給她。因為女孩子沒有帶冬裝來,她原以為自己可以很快出院回家的,我也將親友送來的水果分贈給她。
一天,妻子告訴我,她剛才在樓道里遇到女孩子了,女孩子抬起了總是低沉的頭,向她微笑,這是醫院里的人們第一次看到她微笑。“她笑的時候很漂亮。”妻子說。我被妻子的描述感染了,想像著女孩子笑的樣子。我相信,那笑,是如日東升般地燦爛,令人心里暖融融的。
讓我感動的場面接踵而至。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那對長年住院的夫婦竟上街散步了,買回現成的餛飩餡和餛飩皮,兩個人盤膝對坐在病床上,中間鋪上白紙,逐個包餛飩。我躺在一旁的床上,痴痴地從頭看到尾。其間一個病友走過來,認真地對他們講述南方和北方不同的餛飩捏合方法。陽光照在他們的身上,仿佛一道燦爛絕倫的光環罩著他們。
餛飩包好了,妻子拿出一塊只有一本雜志大小的塑料案板,在床頭柜上切香菜。香菜只有十几根,她切得極認真。我被眼前的一切迷住了!生命已被命運拋到這种絕境,生命卻以自己的方式倔強地抗拒著,還有比這更美麗的風景嗎?生命真的很脆弱,生命又真的很頑強。
那位60多歲的老者已經順利通過手術,那是一個良性瘤。老者在手術室呆了5個多小時,那期間,病房里所有人都坐臥不宁。當他被推回來時,人們紛紛上前幫忙。他當時面色如土,但一天天在恢复。
我是在手術后第6天出院的,雖然遠未徹底康复,但我卻不再有無法康复的擔心。我出院那天,對床的男青年仍沒有做手術。有消息說,西安研制出一种治療直腸炎的口服藥,試用有效率達到60%,他想去試一試。也許,人面對惡疾還能生活下去,就是因為人還有夢想和希望。
但是,生命很頑強的事實,卻未能解開我對生命很脆弱的痛苦冥思。出院一個月了,我仍被罩在病房的那种气氛中。我想為自己的思想理出一個頭緒,思緒卻更加紊亂。我想像著每一天,都有眾多的病人住進這個星球上大大小小的醫院,也將有無法統計的病人告別這個世界。所以,所謂生命頑強的解釋無法寬慰我對生命脆弱的悲嘆。
如果我們不能自我安慰,就應該有一條途徑升華我們的恐懼。我惟一能夠感受到的事實是,住院10天之后,我對名利看得更加澹泊了。生命短暫,人生無常,身外之物,戀之何用?這肉身不知何時就將化作一股煙,虛榮与浮華又有什么意義呢?還是實實在在地做點于人于世有益的事情吧,助人樂己,是一种真正的快樂,真正的永恒。人不可能主宰肌體的命運,卻應該能夠主宰自己的精神,過一种健康的精神生活。
也許,這就是生命之脆弱給我們的啟示?
(摘自《人之初》1997年第7期)(//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