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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姊如此 何其有幸

作者:韓良憶

我的父母有如大自然,賜我生命的基土,並灑下陽光和雨水,讓我得以萌芽成長。姊姊則像是巧手的園丁,不但給我生命的養分,更會不時出手修枝、剪葉,好讓這棵小樹長出豐美的花朵和果實。(Fotol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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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式過後那天,我夢到自己沿著護理大學校園的圍牆,獨自走在人行道上。濃蔭如華蓋,覆蓋了一半的馬路,也遮蔽了太陽或月光,令我一時分不清那會兒究竟是清晨還是傍晚。

這條路,我是熟悉的。

曾經有一個月,不知有多少次,我從家裡出發,穿過一家醫院的庭園和停車場,走上這條小街,前往另一家醫院,搭電梯上七樓,陪伴我病重的姊姊。

夢中的我一如以往,拎著一袋洗好烘乾的衣物和毛巾,頂著初春料峭的寒風,腳步匆促,只顧著往前疾行。可是這一回,我走呀走的,怎麼也走不完這短短的街道。十幾米外的路底,交通號誌由紅變綠,又從綠轉紅,如是好幾回合,我眼睜睜地瞧著,然而咫尺天涯,就是到不了。

這時,某個聲音浮現,我猜想它或許來自我不知哪一層面的意識。那聲音在提醒我,「這是夢,妳不必再去醫院看良露,她走了。」

我倏然醒來,轉頭一瞧,微明的曙光已自窗簾的縫隙鑽進屋裡,公園裡傳來鳥兒吱啾的聲音,新的一天又開始了,歲月似仍靜好,地球持續在轉動,而我的姊姊不在了。就在這瞬間,淚如泉湧,我不想驚醒枕邊人,只能無聲地任淚水奔流。淚眼朦朧中,往事歷歷在目。

我彷彿看見還是小學生的我,走進良露的房間,從架上挑了一本書,捧回媽媽的房間,舒服地躺臥在大籐床上,津津有味地讀起來。我選中的可能是《臺北人》、《莎喲娜拉.再見》或《流言》,也或許是一本讓我讀得似懂非懂的「新潮文庫」譯書。

良露從小就大方,房間從不上鎖,鼓勵我隨時去拿書,或挑一張唱片來聽,我很喜歡楊弦的《中國現代民歌集》,尤其是裡頭的〈迴旋曲〉,可以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總也聽不厭。

我還看到留著西瓜皮髮型的我,在良露大一或大二,而我不是國三就是高一的暑假,醜小鴨追隨著美天鵝似地,跟著姊姊從臺北出發,自北至南,由西往東,做了一趟「環島旅行」。

姊妹兩頭一晚到了雲林的崙背鄉,借宿於跟良露一樣也愛寫詩的友人家。記得第二天一大早姊姊帶著我,摸去公園口的小攤,去吃據說是當地頂美味的油蔥粿當早餐,那是我頭一回嘗到這道鄉土小吃,香極了。我也沒忘記在臺南沙卡里巴的日本料理攤,良露豪氣地叫了一桌菜,沙西米、醋物、烤物、炸物,一樣不缺,當然也有偏甜的臺式味噌湯,兩人吃個精光。現在想起來,當時的文藝美少女良露,早已展現日後成為美食家的魄力和實力。

從臺東到花蓮的舊式窄軌火車上,良露領著我,坐在敞開的車門邊,迎著風,大聲地唱著根據楊牧詩作改編譜寫而成的〈帶你回花蓮〉。直到現在,我只要到花蓮,剛下火車,一眼看到青翠的山脈,便會不由自主地哼起那旋律。

還有我升高一的夏天,良露在西門町的「臺映」試片室辦她的一人小影展,我是每一場的當然觀眾,看到了柏格曼、狄西嘉、維斯康堤等歐洲名導執導的「藝術電影」,以及好萊塢大導演魯卡斯初登影壇的小品喜劇《美國風情畫》。

我習慣坐在第一排,有一天電影尚未開場,有個大男生走到銀幕前,轉身朝著我,笑笑地說,「妳就是韓良露常掛在嘴裡的妹妹吧,我特地來看看how smart you are,瞧妳有多麼聰明。」

我後來才得知,良露一天到晚對她的朋友「推銷」她的妹妹有多麼「早慧」,好比九歲看瓊瑤小說,十歲讀張愛玲散文,十三歲看了費里尼的《羅馬》後,甚至大發電影夢,變成恐怕是臺北年紀最小的影癡。良露對我這個性子急、脾氣壞的妹妹,循循善誘,悉心教導,一直寄以厚望,可惜我到頭來或許還是令她失望了。

我更忘不了在我人生頭一回遭遇到真正重大的挫折時,也是姊姊給了我力量,讓我重新站起來。大學畢業後,我順利找到工作,擔任某週刊的娛樂記者,可是三個月的試用期未滿,就因為不適應採訪路線又得罪上司,被宣告不適任而遭到解雇。我從小得父母疼愛,心思難免單純,雖然不算十分用功,學業仍一路平順,一出社會卻重重地跌了一跤,一時承受不了打擊,明明是二十一歲的成年人,卻像個小女娃一般,一走出辦公室,就哭哭啼啼地打公共電話給良露求救。

姊姊彼時尚不滿二十六歲,卻已扛起家中經濟重擔,住在租來的小套房中,鎮日寫稿,靠著當電視編劇的豐厚稿酬替父母還債。那一晚,她接了電話,趕緊放下筆,接我到她的租屋,遞給我一盒面紙,勸慰我說,「沒關係,那本就不是多麼適合妳的差事,我會幫妳找到妳真正的路。」

那一刻,我深深地得到了安慰。

再一次痛哭著打電話給良露,是八年以後,交往多年的男友突然說他愛上別人。這一回,姊姊接我到她新買的小公寓,看著我嚎啕大哭,卻只是嘆氣。她本來就不看好我的這段戀情,但一直抱著祝福的心,希望她的妹妹不要受到傷害。

還記得那天在靈堂,認識我們姊妹兩多年的老友說,他總覺得良露對我,與其說是長姊,更像是長兄,而且是會拍著胸脯對妹妹說「放心,有我在,天塌下來了也有我頂著」的那種哥哥。

這位老友說得沒錯。我常以為,我的父母有如大自然,賜我生命的基土,並灑下陽光和雨水,讓我得以萌芽成長。姊姊則像是巧手的園丁,不但給我生命的養分,更會不時出手修枝、剪葉,好讓這棵小樹長出豐美的花朵和果實。我何其有幸,能同時擁有給我自由的雙親,與悉心看顧、引領我的姊姊。

而今,從前種種,不管是甜美的、苦澀的、歡愉的、傷痛的,一切俱往矣。良露走後,夢醒時分,想起她說過的話:人生無常,唯願珍惜日常。◇

——節錄自《最好不過日常:有時臺北,有時他方》/ 皇冠出版公司

(〈文苑〉登文)

責任編輯:李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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