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清流之村(2)
蒞日清晨,孫嚴芳往刑部大牢而去,提審趙啟。下至陰森惡臭的地牢,孫嚴芳方才發現趙啟還被綁縛十字木架之上,比起昨日身上更添許多傷口,遂向牢頭問道:「昨夜,鐸克齊大人來過?」牢頭道:「回總捕頭,昨夜王上親自審訊,誰想那犯人死鴨子嘴硬,龍顏大怒,令我等賞了他三百鞭,弟兄們凌晨才打完,現下歇息去了。」
「知道了,你下去打一桶水。」孫嚴芳道。
「加料不?」牢頭問。
「廢話。」孫嚴芳搬了條凳子坐下。
「您等好兒吧,管叫他睜眼。」牢頭說罷,便從井裡打了一桶冰水,又倒了一包粗鹽,攪和乾淨,拎著來見孫嚴芳。
孫嚴芳正在喝茶,見他來了,頭也不抬,只用茶杯蓋兒比劃一下。牢頭咬緊牙根,使勁一潑,連鹽帶水,盡數散在趙啟身上,融入肌膚,刺達骨髓。那趙啟昨夜因吃痛至極,暈死過去,現在被冰冷鹽水一激,登時苦嚎一聲,醒轉過來,頓時痛感襲入四肢百骸、鑽心蝕腦。睜開眼來,只恨自己猶在煉獄。
「醒了?」孫嚴芳笑了一笑,道:「想不到你小子不僅有骨氣,還挺韌命,三百鞭子都打不死,現下我孫某倒是對你有幾分敬意。」說罷,端起桌上剩下的半杯酒,握住趙啟下巴,強灌下去。烈酒入胸,趙啟狂咳不已,震得周身傷口再次崩裂,鮮血橫流。
牢頭接過酒杯,趕緊將桌上狼藉杯盤收拾乾淨。昨夜幾個壯漢打到一半,滿身大汗,氣力不濟,遂叫小卒打了酒食,也不管地室惡臭,就此吃喝起來。待酒足飯飽,氣力恢復,便又一鞭不落,全力打完。
「景陽躲在哪裡,你還有何同黨,此次入京你有何企圖?」孫嚴芳一連問了十個問題,最後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三天三夜了,你倒是說句話啊。」冷不防一記重拳砸在頭頂,趙啟只覺頭暈目眩,轟隆耳鳴,恍惚間仿佛一個遙遠聲音:「看來……孫某不用極刑,你是不肯就範的了……」恍惚之間,趙啟再感不到疼痛,只覺意識深處一個清晰影像:
玉青峰頂斷雲崖,山風呼嘯,凜雪狂舞——只見一人獨坐崖上,定如磐石,身旁一柄古琴,熠熠生輝,走近觀視,卻是一弦也無。風更狂、雪更烈,來人盤膝而坐,卻被風雪推送,墜崖之際,只聞語聲入耳:「神識定,風雪寧」。再一睜眼,早已冬去春來,曉風和暢,漫山遍野,花香瀰漫,青草如新。
「總、總捕,人、人沒氣兒了。」牢頭道。
孫嚴芳上前抓住趙啟頭髮,拎起頭來,伸指探息,果然生息全無。孫嚴芳頓時心驚:「人死了,卻啥情報也沒問出來,怎麼向上頭交代。」轉念又一想,一般人皆熬不過那三百鞭子,倒不如就說清早便沒氣了,反正王上自己下的命令,也怪不到我頭上。
正思索間,突然地牢門響,將地底二人嚇了一跳。
「誰?」孫嚴芳急問。
「孫大人莫急,是我賈鱔。」昏暗光線中一個滾圓身影移動下來。
孫嚴芳忙擋在趙啟屍身前,道:「你來做甚?」
賈鱔堆笑道:「奉王命,前來善後。孫大人身後的,是那趙啟吧?」說話間便要伸手,卻被孫嚴芳攔阻道:「你來晚了,趙啟吃不住王上賞的三百鞭子,今早便斃命了。」
「哎呀。」賈鱔大失所望,哀嘆一聲。他哪裡是來救人,不過是心裡惦記著還魂丹的藥方,想要試著從趙啟身上挖出來。賈鱔賊心不死,繞過孫嚴芳,在趙啟屍身上摸索,忽地感覺體溫還在,或許斷氣不久,還能搶救一下,便立時取出針盒。
「你幹什麼?!」孫嚴芳道。
賈鱔答非所問:「他已是個死人了,我做什麼也礙不著孫大人的事。」話未停,連插趙啟兩處大穴,遂又取出一針,向著百會穴刺入。趙啟登時雙拳緊握,急提一口還陽之氣,恢復氣息。驚得孫嚴芳與牢頭二人退後數步:「他、他這是又活了?」牢頭顫問道。
賈鱔笑道:「這三處大穴,一般人刺了要出人命,可瀕死之人刺之,卻有回生之效。」賈鱔拿了周津霖剛告訴他的方子施針,倒還有些醫術高明的樣子。
「人哪裡會回生,不過是還沒死罷了。」孫嚴芳冷冷道。方才試探確已斷氣,賈鱔施針後便即刻活了——孫嚴芳倒不是不相信眼見為實,而是壞事做得多了,不敢相信輪迴報應、地獄鬼神之說。
孫嚴芳伸手探息,那趙啟果真活著,眉頭卻愈發緊蹙,心思:「他若死了,一了百了。現下活了,我又得勞什子的問話……」心下卻突然厭惡起賈鱔來了,便道:「你既救活了犯人,須得讓他招供,不然今日便別離開這兒。」
賈鱔為求千金之方,此語正中其下懷,便向孫嚴芳拱手道:「總捕慢走。」
「哼。」孫嚴芳抹了抹鼻子,方才太過緊張,鼻子失靈,現下才聞到那惡臭氣息,難以忍受,便快步離開地室。
地室只剩賈鱔與趙啟二人。賈鱔防他死了,便將隨身帶來的一小杯參湯灌了下去,又探了探其脈搏,知道他死不了,便開始發問:「喂,我是太醫院御醫,和景陽先生頗有些交情,見你在此受苦實在於心不忍,我便搭救你出去,如何?」見趙啟抬眼看他,便又續道:「可是,救一個死囚牢裡的人出去,這個實在風險很大,這樣吧,你將還魂丹的藥方告訴我,我便算吃一點虧,救你出去如何。」
趙啟低下頭去,不做應答。
「不說話?果真像孫嚴芳說的,你是毛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不過,你賈爺爺我有的是法子。」賈鱔又取出針盒。這賈鱔著實心術不正,早年學醫時便不走正道,對濟世救人之術不感興趣,偏喜歡研究些禍害人的妖術,盡找些小動物來實驗,殺生造業。
一針入骨,趙啟便似被雷電擊中,痛麻難當;再一針,又似周身被萬千螞蟻啃噬,鑽心入骨……賈鱔便是一針一針下去,一次一次逼問……直到趙啟奄奄一息,自己滿頭大汗,滾圓身軀坐在地上,愣是一句也沒問出來。賈鱔用袖子抹抹額頭,道:「我算明白了,你小子……根本就啥也懂、啥也不知道。我,我今天算是失策了,白陪你耍了半天,哼。」說罷,便拿起針盒,抱著滾圓的肚子爬到地上去了。
孫嚴芳還在想誘供的法子,捕快來傳鐸克齊命令,言趙府無涉趙啟一案,撤除禁軍與刑部捕快。孫嚴芳忽地一拍腦袋,大笑一聲:「我怎地忘了,便叫那爺爺來教訓孫子,還怕不成?!」遂著一干人等,前往趙府,撤了周遭兵馬,入堂找趙庭均說話。
趙家人正如熱鍋上的螞蟻,想著如何能見上孫兒一面,哪裡還管什麼條件,只要能留條命,統統照辦。孫嚴芳自然得意得很,差事成了,還輕車熟路地淨要了幾萬兩銀子,心內愈發爽快。
「不知我等何時可以探望孫兒?」趙庭均道。
孫嚴芳道:「事不宜遲。早一刻勸服你那孫兒,他便早一刻脫離苦海。」
「子豫,速速為我更衣。」趙庭均道。
趙子豫面露難色,想那地牢是什麼地方,刑部是何等手段,若是爹爹看到啟兒慘狀,只怕承受不住,但是現下又不能違逆。兩難之間,忽地聽到一個溫慈聲音:「老爺身體不便,還是我去吧。」眾人轉頭一看,原來是趙府老太太,由丫頭珠簾扶著,緩步走進堂來。
「也好。」趙庭均嘆了口氣:「你最會勸人。趕快勸勸你那乖孫子,回頭是岸,莫要再與那等逆犯為伍。」
眾人準備就緒,便由孫嚴芳領著往刑部大牢去了。
趙庭均獨自在家,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心緒不寧,忽地坐將起來,叫下人更衣備轎,向著吏部尚書郭絡羅府中去了。
到得尚書府中,郭絡羅尚未得空。管家引他到一處雅室坐了,奉上一壺佳茗,道:「老爺現在堂前待客,勞趙大人稍待片刻。」兩個婢女搬來一方紅木桌,其上乃是象棋殘局一盤。管家道:「此一局,老爺苦思冥想多日,不知如何下子,特命小人拿來給大人解悶兒。」說罷,便著下人告退。
趙庭均哪裡有心思下棋,只想著如何求取幫助,援救孫兒一命。等了一個時辰,也不見人來,心內焦躁不已,喝了口涼茶,瞟了眼棋桌:「也不知是何等棋局能難倒尚書大人。」心下不解,遂走上前去觀看,雙方皆非兩難之局,只需幾步便可突破:驅馬吃車,緩下一步,便可令士衛將,得獲保全。再來另一方,理應也是相同動作。趙庭均搖了搖頭,道:「車雖好用,但必要之時也只能捨之。」瞬間了然:「局勢若此,棄車保帥已是必然。若執子之人是我,也會同尚書大人一般做法啊。」
趙庭均嘆了口氣,默默一人回轉府中。(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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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