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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啊,走自己的路(上)

作者:若竹千佐子(日本)

在遲暮之年裡,桃子所享受的,是全然的自由,和最熱鬧的孤獨。(fotol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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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我從小就想成為作家,但不知不覺間,竟然已過了這麼多年。當然這全要怪我自己懶惰;但另一方面,我的小說與「如何活下去」這個問題密不可分,為了找到答案,我必須花費很長很長的時間才行。

 

 

「哎呀呀,頭殼這陣子好像越來越奇怪啊。

該怎麼辦?接下來,要怎麼辦才好?

還能怎樣?

一點小事而已,沒什麼啦!

不要緊,有阮陪妳。阮跟妳,要一起走到最後。

哎呀,你又是什麼人?

說什麼廢話?阮就是妳,妳就是阮。」

剛才,東北方言從桃子體內橫溢而出,她一邊聽著自己的聲音,一邊啜飲茶水。簌簌,簌簌。

不僅腦內說話聲氾濫,她身後也響起了窸窣聲。咔沙咔沙,咔沙咔沙。

在如此安靜的室內,聲響意外地大。

聲響從桃子肩後傳來,位置大概在椅背附近的冰箱跟餐具櫃中間。有東西在玩超市的塑膠袋。這聲響聽了真不舒服,簡直刺耳。

咔沙咔沙,咔沙咔沙。

然而,桃子不為所動,只是配合著聲響啜飲茶水。

簌簌,簌簌。

不用回頭也知道那東西是什麼。是.老.鼠。

去年秋天,自從跟桃子同住十六年的老狗過世後,天花板裡頭就不用說了,連地板下都變得熱鬧非凡;後來老鼠終於跑到地面來,如今居然大白天就現身了。

雖然老鼠還是對這個家的原住民桃子敬畏三分,只是從那聲音聽來,牠似乎對製造聲響懷有堅不可摧的信念。老鼠從房間角落的地板破洞鑽進鑽出、咬咬戳戳。桃子實在沒勇氣去察看,但習慣那聲音後,倒也相安無事。畢竟這個家除了桃子就沒別人了,無論是什麼聲響,都彌足珍貴。

一開始還覺得煩躁得不得了,現在她反而比較害怕噪音停止,房子裡回復一片死寂。

桃子轉動茶杯,一邊啜飲,一邊享受指尖踏實的溫暖;再啜一口,接著習慣性地又啜了一口茶。她下意識望向自己的手。

這是一雙滿布歲月痕跡的手。小時候,她曾對阿嬤的手背摸摸搓搓、拉拉扯扯的,甚至還捏過手背的皮膚。沒想到,青筋浮腫的手背那層厚皮,竟能拉得老長。

阿嬤說一點都不痛,完全沒感覺。那是一雙瘦骨嶙峋、大而粗糙的手。那雙手,就在桃子眼前。想不到自己也有這一天。她一邊對著天花板咕噥,一邊將視線轉向並沒有比手好看到哪裡去的房間,漫不經心地東瞧西望。

房裡的一切都好老舊,深深染上了麥芽色。

房間南邊是面向院子的紙門,紙門前有條懸在兩面牆上的繩子,上頭掛著短袖連身裙、冬季大衣、送洗後還沒拆開塑膠袋的衣服、浴巾、拉鏈變形到好似才剛脫下來的裙子;裙子旁邊是四串柿乾、繩子的另一端則掛著半條還繫著草繩的新卷鮭——明明平靜無風,卻像失去平衡似的搖來晃去。

三月的午後陽光,微弱地從這堆東西之間灑入。

西側的牆邊有年代久遠的衣櫃、神龕、用膠帶將破掉的玻璃門貼成蜘蛛網狀的餐具櫃;旁邊的冰箱門被小孩貼了貼紙,只撕下了一半,便放棄把它清乾淨。

東側的牆邊有摺疊床、大大的凸窗、凸窗上放著被電線一圈圈纏住的電視;電視旁有一袋橘子、沒喝完的一升裝日本酒、插在空罐裡的文具、剪刀、糨糊,還有尺寸不算小的化妝鏡。

傷痕累累的木質地板上堆了一大堆舊書、舊雜誌。房間北邊有流理檯,流理檯旁邊是鍋、碗、瓢、盆。至於桃子拄肘而坐的四人桌,她剛剛好不容易才清出擺放熱水瓶、茶具組跟鹽味仙貝(配茶用)的空間,其它部分還是亂得要死。就連其他三張椅子,也變成置物檯了。

看起來雖然雜亂無章,但該說是亂中有序呢,還是捨名取實?

或許也有人認為實用勝於美觀,食、衣、住全在同一個房間反而方便。嗯,見仁見智囉!

當然,這個家不只一個房間,其實隔壁還有一間有模有樣的客廳,但早就淪為倉庫,只剩下二樓的臥室跟這房間能用了。不過有時上二樓也很麻煩,因此每三天一次,她會穿著老舊、膝蓋部分撐到變形的運動裝,大喊:「睡衣、便衣,能穿的就是好衣!」然後鑽進摺疊床裡睡覺。

桃子依然啜著茶,背後也依然聲響不斷。

簌簌、簌簌、咔沙咔沙、咔沙咔沙。

簌簌、咔沙、簌簌、咔沙、簌簌咔沙、簌簌咔沙。

此外,她的腦中還有:

歐拉達巴歐美達、歐美達巴歐拉達、歐拉達巴歐美達、歐美達巴歐拉達、歐拉達巴歐美達……

由內到外、由外到內,到處都是聲響,這些重低音互相對抗、重疊,宛如爵士演奏會。

話雖如此,桃子對爵士樂其實並不特別熟悉;說起來,她對任何音樂都毫無涉獵,但桃子還是覺得爵士樂對她恩重如山。當桃子遭遇打擊時(儘管那是人間必經的悲歡離合,對她而言仍有如晴天霹靂),當她悲傷震顫時,收音機裡傳來了爵士樂。

桃子再也無法接受有歌詞的曲子,古典樂又只是徒增悲傷,於是聽了爵士樂。到現在她還是不知道那曲名是什麼,又是誰演奏的,只知道好像有東西從內側拚命敲打著那顆快被悲傷撐爆的腦袋。

困在腦袋裡的悲傷,頓時飛流而出。

……

現在,即使由內到外、由外到內都感受到爵士樂,桃子也不會像當初那樣舞動身軀,頂多是用捧著茶杯的左手食指輕輕敲打,如此而已。她真不希望這是上了年紀的緣故。

然而,現在她腦中的主要話題,並不是爵士樂。那麼,究竟是什麼呢?

腦中一片模糊。明明應該還有更需要思考的事情,卻想不起來。嗯?

桃子心裡多少有底:自己的思考太跳躍了,既瑣碎又毫無脈絡,一下子跳到這兒,一下子跳到那兒。簡直難以捉摸。

難道是年歲大了?不對,不該什麼事都怪到年紀頭上。

這樣的話,就是那個問題:家庭主婦當太久了。

這是怎麼回事?長年來一成不變的生活,真是思考變得跳躍的原因嗎?

桃子的內心開始自問自答,問答聲此起彼落。那些聲音性別不詳、年齡不詳,腔調、用語也各不相同。雖然身體沒動—不,正因為身體沒動,心才更需要動,於是心聲越來越悠然恣意。

「家庭主婦的工作繁雜又瑣碎,常常必須一邊做這個、一邊做那個。」

有個毫無抑揚頓挫的聲音說道。

有個聲音既煩躁又沒耐心地說:

「若是要舉例喔,就是跟那個整日劈柴的與作完全不同啦。」

「這個例子不會太古早嗎?」

第三個聲音說道。

「嘿啊,而且伊的老婆在家裡織布。」

「才不是咧。想也知道,哪有可能跟與作一樣,一日到晚都在織布?嬰兒若哭,就要餵奶,邊餵還要邊想:『差不多該幫婆婆換尿布了。』『晚餐要煮啥?』大家都要阮一下子做這、一下子做那,難怪想法會跳來跳去。」

就是這樣。阮的想法就是這樣。

嗯,沒錯。捕捉跳躍又瑣碎的思緒或許不容易,不過仔細想想,雖然都這把年紀了,但現在說不定是統整思緒最好也是最後的機會。還剩下幾年?還能維持這個狀態幾年?正是。從今以後,我必須逆向思考才行。

「對啦對啦。」

「那個那個。」

「不對啦!」

「阮整個頭殼想要的,就是東北方言!」

各式各樣的聲音此起彼落,唯獨這句音量特別大。

桃子一方面深深肯定那句話,一方面終於察覺:在五花八門的話題之中,與東北方言相關的話題最是要緊。

桃子重新尋思:事到如今,為什麼偏偏是東北方言?

自己滿二十四歲時離開家鄉,前前後後過了五十年,一直以來,都用標準語思考、與人對話。如今,心中卻充斥著完全以東北方言所說的詞語——不,應該說在不知不覺中,開始用東北方言思考。

晚餐的配菜要煮啥?阮到底是什麼人?

從日常瑣事到抽象概念,全都是東北方言,真的嚇死人。事實上,講正經的,有人在阮心內跟阮說話,而且是用東北方言;還不只一個兩個,是一大堆人。

現在阮的思緒,是由一大堆人的對話組成的。這樣能稱為阮的思考嗎?

沒錯,在阮心內講話的是阮,聽的人也是阮,但阮只不過像是一層皮而已。在阮這層皮裡面的那些人到底是誰?

阮忍不住問了:你到底是誰?

你怎麼會住在阮心肝底?

啊,對了。莫非是小腸的絨毛?

對,阮的心肝內都是絨毛。平時軟軟地搖來搖去,只有跟阮講話時會膨脹,講一些五四三的。雖然讓阮覺得很頭痛,但意外地並不感到厭煩。不要緊,阮的心肝給阮自己搶去也都不要緊。

桃子望著遠方,咯咯笑了起來,然後一回頭,又聽見了咔沙咔沙聲——她覺得自己聽見了咔沙聲。緊接著,剛才所有的想法全忘得一乾二淨。桃子的思緒就是不持久。

她就像走沒幾步便換方向的雞,一下子就改換話題,毫不留戀,不斷更迭;現在她甚至想著自己跟老鼠間的某種友好關係。

當時可不是這樣啊!

但桃子心中的某個聲音卻吐槽著:

「『當時』是什麼時候?『當時』何其多啊!」

事實上,打從以前開始,桃子只要看到老鼠、蟑螂之類不討喜的生物,就會尖聲呼救,音量大到連丈夫都會被她嚇到。接著,她會躲在良人背後,陶醉地欣賞這齣英雄救美的戲碼,並害怕地從指縫間窺看敵人的真面目。

男人有時心血來潮,故意將那生物亮在妻子面前,嚇得她拔腿就跑。男人見狀,更是興奮地追上去說:「妳看!妳看!」還一邊將那生物搖來晃去的,活像個鐘擺,妻子則嬌嗔著:「死相!」「討厭!」

嗯,桃子也年輕過啊!

時至今日,丈夫已駕鶴西歸,再怎麼尖叫都是枉然。桃子只好擦乾眼淚,捲起報紙應戰;如果連捲報紙都來不及,便抓起拖鞋用力打下去。打中了,便快哉大喊,然後驚覺原來自己也有獸性,並為這份快意感到欣喜。

現在又如何呢?

最近沒了那股動力,而且不全是老鼠製造的噪音害的。

「阮的心肝到底發生什麼事情?」

有個聲音又轉移話題,而且是怎樣,為啥現在要講東北方言?

「對阮來講,東北方言到底是什麼?」

另一個聲音問道。

此時,有根絨毛宛如沉穩的老婦人靜靜地、曉以大義般地說:

「所謂的東北方言……」

它頓了頓,接著又流利地一口氣說完。

「所謂的東北方言,就是最古早那層的阮。或許,它就像根吸管,把最古早的阮從底層吸上來。」

人的心肝沒這麼簡單。人心是由好幾層組成的。呱呱墜地時,用嬰兒的角度所看見的原我層;為了生存,所選擇的各種自我層;大人教導(還是該說灌輸)的那些常識(這樣好、這樣不好);假裝是自己選擇,但其實是被迫選擇的人情世故;它們厚重地層層堆疊。

換句話說,阮的心肝也有板塊,就和地球板塊一樣。阮深深覺得,任何事情都不是獨一無二的,一定有類似的仿製品存在;阮跟地球亦是一種雄偉的相似形。

阮心內的東北方言板塊,就是最古老的底層;換句話說,就像無法觸及的祕境裡所漂浮的原始抽象景致。

那裡真的深到無法觸及嗎?倒也不會,只要聲聲呼喚「阮」,漂浮的抽象景致就會凝聚成語言,無法觸及的祕境之心就會甦醒;反之,一旦呼喚「我」,就會叫出外表看起來體面而光鮮亮麗的阮。

在這方面,主詞掌控著動詞;換了主詞,動詞也會隨之變動,揭露想法。講來也是令人驚慌,只要東北方言存在,阮就會原形畢露。

「甘不是安捏(難道不是這樣嗎)?」◇(待續)

──節錄自《我啊,走自己的路》/ 圓神出版社

【 作者簡介】

若竹千佐子

63歲時才以作家身分出道,是目前最年長的文學新人。

1954年出生於岩手縣遠野市。從小就想當小說家,自岩手大學教育學部畢業後,一邊擔任代課老師,一邊準備正式教師考試,屢戰屢敗。就在覺得眼前一片黑暗、不知未來何去何從時,她遇見了後來的丈夫,並結婚成家。

30歲時來到東京,與丈夫育有一子一女,住在市區近郊的住宅區,平常最愛閱讀。不料55歲那年,丈夫突然因腦梗塞過世。悲傷的她鎮日閉門不出,在兒子的鼓勵下,參加了寫作相關課程,一邊操持家務,一邊創作。終於在八年後,也就是2017年以 《我啊,走自己的路》獲得第54屆文藝獎,同時也以作家身分出道;2018年1月,再獲第158屆芥川賞。

責任編輯:李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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