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讚歎丁托列多神奇的透視與構圖,也對他那些粗糙未完成的畫作疑惑不解。恰逢他500歲冥誕,看了很多他的畫作,尤其是肖像畫與素描,讀了不少關於他的資料,知道他越多,越感受到他的掙扎與渴望的陷阱,看見他在藝術與所處的環境中拔河。
2019年藝術界很熱鬧,歐洲各國除了紀念達芬奇逝世500 周年,還有另外一位與藝術家的500 周年紀念展也在綿延展開——丁托列多(Jacopo Robusti Tintoretto)500 歲冥誕。去年開始,從威尼斯歐陸到美國一個接一個大小不一的展覽,向這位文藝復興晚期非常重要的畫家致意。
達芬奇過世那年(1519年),丁托列多出生於威尼斯,藝術史上將他與提香(Titian Vecellio,1490至1576年)、維羅尼塞(Paolo Veronese,1528至1588年)並稱威尼斯畫派代表。丁托列多沒有提香的知名度,有人把他歸為矯飾主義。提香的畫作在世界各大美術館都可看到,而丁托列多的畫作大多在意大利,只有少量在本國以外出現,這與他一生都沒離開過威尼斯,專注在出生地「苦苦幹活」有關。
畫作品質落差巨大
到了威尼斯才知道他的畫作數量多又大,在美術館、教堂、市政廳、總都府等處都有收藏。然而令人納悶的是,若用文藝復興時期的標準來衡量,其畫作品質落差甚大,有些甚至草草逸筆,有些畫面呈現暗沉昏昧,不像文藝復興時期畫作給人一種明亮、優美、上升的感動。
從去年開始,丁托列多500歲冥誕的大型回顧展在威尼斯、巴黎、德國科隆、倫敦展出,展題分別為明星誕生(Tintoretto:A Star is Born)、天才的誕生(Born of the Genius)。今年3月即將第一次跨過大西洋,到美國華盛頓DC國家畫廊展出。
去年10月紐約大都會辦了一個丁托列多肖像畫與他的工作室展(Celebrating Tintoretto portrait painting and studio),一直到今年1月底才結束。策展人拜爾(Andrea Bayer)從丁托列多的肖像畫探討他作畫時的情境,稱其肖像畫有著超越同時代人的「現代性」。 丁托列多肖像畫非常寫實,在工作室即席投入的情感縮短了畫與觀眾的距離,與他的大型巨作中的人物堆砌很不同。
而紐約摩根圖書館(Morgan Library)去年12月則辦了丁托列多的素描展,雖然兩者都不是大型回顧展,卻能從這兩個精細的展覽看到畫家的第一手資料,這些肖像畫與素描都含藏藝術家最直接的情感,並透露他生前私密活動,因而對丁托列多的畫作之所以品質不一,有了進一步的認識。當大家都在歌詠這位天才時,相對摩根圖書館第一場討論會的標題是「浮躁的天才」(An Impetuous Genius),覺得這個標題下得很有深意。
丁托列多生在一個開染房的家庭,在21個小孩中排行老大,從小在繪畫上展現特殊天分與熱衷,24 歲時,父親把他送進提香(Titian)的工作室。然而,據說他在提香的工作室只待了十天就被提香辭退了,可能是他有太有自己的想法,提香容不了他。那年(1542年)他畫了一幅自畫像,策展人拜爾說這是藝術史上第一張具有現代性藝術家的自畫像,為後來的藝術家們開了先例。畫像中是一個充滿自信、野心又不安的年青人,尤其是眼神最為動人,這也是丁托列多後來人像畫的特色。
丁托列多的這張自像畫,畫的是代表藝術家自己與描繪當下的一刻,此畫似未經打好素描設計稿,畫家直接透過鏡中畫自己。他不是為宣揚一種理念與風範,這與文藝復興時期或更早的肖像畫有明顯不同之處,省略衣物背景所有的細節,所以策展人說這是藝術史上「第一張」真正的自畫像。
光與影的戲劇性安排
這個充滿精力與爆發性的年青人離開提香工作室後,在當時另一位經營有成的畫家斯齊亞沃尼(Andrea Schiavone)名下為他畫了四年沒有工資的壁畫。此時的丁托列多孜孜不倦地吸取提香豐富的色彩與米開朗基羅結實的人體素描與造型,這些可以從他大量的素描稿中體現,有的是直接從米氏的雕塑速寫下來,作為他之後宗教畫的人物元素。
綜合提香與米開朗基羅的特質是他的策略,並逐步發展出自己的風格。丁托列多對光與影戲劇性的安排是傑出的,現代藝評家推崇他是「光的導演」。他將文藝復興前期發明出來的一點透視衍繹到多重透視,特別是大膽的前縮透視法,如《聖馬可的奇蹟》(The Miracle of Sant. Mark. 1548年作),呈現的構圖與創意,應該是丁托列多最優秀的畫作之一。他結合了米開朗基羅的人體與威尼斯華麗的畫風,豐富鮮明的色調,再加上他獨特的戲劇張力構圖,整幅畫有如一齣舞臺劇般呈現出來。他才氣橫溢,出人意料、奇特的人物透視與角度,連提香都認同他在人物畫的能力。
一生都為接案而辛勤奮鬥
在人才輩出的威尼斯,丁托列多沒有背景,沒有師承。大都會展出的人像,策展人拜爾的推測有些畫中人物可能是丁托列多邀約到他的工作室免費為他們畫的,作為社交公關。有些將畫像送給被畫者,有些則留在他工作室。他們從這次展出的畫像用X 射線照出底層,發現這些畫像應該是畫中人物坐在工作室,畫家現場即席而作。這與提香總是有人出高價請他畫像,有著很不同的境遇。
事實上,丁托列多一生都在為能接到案子而辛勤奮鬥,即使到了晚年都還是這樣。掛在威尼斯總都府的《天堂》(Paradise, 74.1 by 29.9 feet ) ,拜爾說這是西方有史以來最大幅畫在畫布上的油畫。他繪畫的速度一直是個謎,曾是他的畫家雇主斯齊亞沃尼說:「丁托列多兩個月就完成的畫,我需要兩年的時間。」與他同時代的瓦薩利(Giorgio Vasari)曾寫道「這位大師有時候已經離開了,而完成的作品仍像草圖,還非常粗糙,甚至於可以看到筆觸,更多是偶發與激烈的情緒而不是經由決斷與設計過的。」瓦薩利這番話對丁托列多有些大型畫作來說,是正確公允的。尤其是他最後一幅《最後的晚餐》(The Last Supper) ,真不像已完成的畫作。個人覺得丁托列多不是沒有能力畫好,他畫過許多好畫,有聖經故事也有希臘神話,但是他似乎為了爭取工作,速度與量化成了他的策略,品質就難以控制。
三幅不同階段的自畫像
大都會展覽中有兩幅他的自畫像,第一幅前面提過是他年青時的畫像,一個躊躇滿志的野心家;第二幅完成於1550年,中年的丁托列多, 悲傷的眼神,被生活磨煉過,滿布風霜的面龐,筆觸是激烈的。這完全不似文藝復興任何一個期間的畫像——有著崇高與理想,柔美而細膩;第三張畫的是老年像,約成於1588 年,兩眼空洞得有如無底的深淵,不知他想傳達什麼?丁托列多一生都不曾被當時的貴族社會所接受,他不斷地用量與速度來爭取畫畫的機會,即使到了晚年還在努力爭取總都府的案子。一直到完成《天堂》(Paradise, 1588-1592),威尼斯人被他巨幅的畫作與人物畫像的數量所震撼,才決定付他錢。米開朗基羅和達芬奇都有「爭取工作」的前例,只是他們面對的是教皇、王公大臣,而丁托列多面向的是威尼斯商人,這其間有很大的不同。
丁托列多並不是為貪婪而畫,當他完成《天堂》時,人家問他價格,他竟然要對方「自行決定給多少吧!」因為這份工作是他跟上帝祈禱得來的。結果出乎意料地,丁托列多得到了一筆可觀的數目。然而此時,丁托列多已因工作過度,將走到生命盡頭,兩年後就過世了。《最後的晚餐》(The Last Supper, 1594) 就在他去世那年完成的。事實上畫面呈現出並未完成的跡象,部分由他兒子繼續執行。丁托列多作畫時一直很隱密,案子大都獨立完成,兒子是他最大的助手。
如何超脫時代與環境的束縛
法國歷史學家坦納(Hippolyte Taine,1825至1893年)曾經說過「藝術的風格受種族、時代和環境三要素所決定」,威尼斯畫派的出現,與其地理環境有很大關係,南方的陽光、色彩,傍水而居的聚落,絡繹不絕的貿易與異國風情、商旅資訊,都是造就威尼斯藝術家有別於北方的冷冽嚴謹。這是大環境造就了整體性。坦納的友人左拉(Emile Zola)不同意他這個說法,左拉認為天才是不受環境影響的。在我看來,丁托列多的繪畫生涯不但與當時威尼斯那個大環境息息相關,他個人的出生與成長背景養成也造就了他。若從這個角度切入,就不難了解這位天才畫家的作品為何落差會這麼大。
作為一個藝術家,一個個體,如何超越他所處的時代及他的出生背景,追求生命的本質,尋找心靈的淨化與寧靜,西方的藝術很少談到。我曾經讚歎丁托列多神奇的透視與構圖,也對他那些粗糙未完成的畫作疑惑不解。恰逢他500 歲冥誕,看了很多他的畫作,尤其是肖像畫與素描,讀了不少關於他的資料,知道他越多,越感受到他的掙扎與渴望的陷阱,不是沒有才華與能力,時間與焦慮,讓他在藝術與所處的環境中拔河。最終仍不能自始如一地畫出他應有的水平。對於畫家,這是身後事,是否重要,因人而異。顯然在他最後一張自畫像裡,他像是一個被掏空的人。如何讓自己超越所處的時代,看重個人生命的本質,不被俗世環境價值所驅使,這在東方的哲學與宗教中有更多的討論。@
──轉載自
(點閱【藝談】系列文章)
責任編輯:鄭之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