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樹倒猴散(1)
國子監。
殿試結果已出,冷血極端之林叔言竟獲王上青睞,欽點狀元,眾官皆無語,慨嘆至夜深,各自回府。子夜,風雨大作,付陵悅神色慌張,跌進屋內。
稽世予正在寫字,道:「無須慌張。」
付陵悅闔門上拴,近前緊張道:「老師為何如此鎮定,現下坊間史官手記已傳得沸沸揚揚,若是發現了怎辦?」稽世予放下毛筆,道:「勿須擔心,無人會懷疑是為師所放。」
「為何?」付陵悅不解,低頭一看,登時大駭,只見白紙黑字,盡是稽世予坦言放書之事,文風有建安風骨,清瞿剛健,明朗決暢,脫口道:「老師親自告罪,又是為何?」
稽世予收起捲軸,道:「正是無人猜得出,莫作千古謎案,冤枉眾人。」付陵悅忽地想起日前刑部派人來報,三令五申,言可疑者速交刑部備辦,若膽敢包庇,株連九族。「老師,不如讓學生戴罪!」付陵悅跪地道。
稽世予微微一笑,道:「為師自有妙計脫身,爾無需多言。」便在此時,門外兵士來報:「稽大人,不好了。神龍口吐涎沫,全身發青,不知何故。」
「啊?!」付陵悅大驚,稽世予神情緊張,憂心忡忡,道:「待我親去,你暫留此地。」說罷,頂風冒雨,獨自行至荷塘之畔。低首一看,果不其然,荷塘之中一片昏暗,神龍再無金光。電閃雷鳴之間,尤可看得碩大身軀,森然可怖。
「唉。」稽世予嘆了口氣,道:「緣何至此?」神龍感應其人心思,道:「你來了。」
稽世予道:「為何不吃不喝,竟至於此?」
神龍回首,望其雙目,道:「寧願死亦高潔,不食人間污穢。」
稽世予灑淚,道:「臨別有何話說?」
神龍勉力抬首,似十分痛苦,吐出一物,道:「守護神令我守住此物,以待雪國救贖。」
稽世予定睛一看,正是一顆龍珠,形如蹴鞠大小,道:「何處尋找救贖?」
神龍道:「救贖已在人世。」嘆息一聲,沉沉睡去,再無可醒來。雷電閃爍,只見龍身青鱗褪盡,飄出一道白光,消失於風雨蒼穹間。稽世予抱起龍珠,輕如鴻毛,撕下長衫包住,回返臥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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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平王府。
深夜寂寂,花園中納蘭獨飲獨酌。昭雪道:「已是亥時,你該回去了。」
納蘭道:「那個問題你想清楚了麼?」昭雪問道:「什麼?」想來又是叛軍之事,微嗔道:「我不知道。」
「呵。」納蘭輕笑一聲,道:「史官手記之事,你怎樣看?」昭雪心下一顫,道:「什麼手記,我不知道。」納蘭道:「便是你讓紅纓找的那本。」
「你監視我?!」昭雪驚中帶嗔。
「不然你以為呢?一個王府的丫鬟,緣何能弄到如此禁本。」納蘭道。
昭雪道:「有何以為,便是文人閒來無事,杜撰罷了。」
「第二十七頁,言宮廷教坊一事,乃宮中之人賜下毒酒,是否因彈曲致瘋,有待商榷。此事,你又如何看法?」納蘭一針見血。
昭雪道:「這又何須質疑。我自彈曲以來,可有瘋癲?豈非明證,緣何值得商榷。」
納蘭道:「如此執迷,乃至輕其性命,九死不悔,難道不是瘋癲?」昭雪秋水盈波,冷笑一聲,道:「王爺身經百戰。當知戰場之上,被俘之人,未可輕易背棄其主,乃至生死無尤。為何讚其大義凜然,名垂青史;便至此事,卻成瘋癲?」
「此二者豈可同日而語?」納蘭道。
昭雪道:「不降之臣,乃重其義;不認之罪,乃求其真。雖所重有異,卻皆乃人倫之道。」
納蘭冷笑一聲,道:「本王自認通達人倫之理。然則朝堂之上,風雲詭譎,兵、刑、吏三部各掣其肘,乃因利益、權勢受損。凡所思之事,不將此點納入考量,實乃漏卻變數,意料難準,乃至滿盤皆輸。」
昭雪輕笑一聲,嗔道:「朝堂之中,難道便無一人,憂國憂民?」
聽聞此語,納蘭心內一凜,豁然開朗,提步離去,昭雪心內莫名,回房闔門。
一語驚醒夢中人,想來自己陷於三部之爭,對放出史官手記之人,意料有差。心念急切,疾步奔至國子監,但見神龍已死,人去樓空,登時恍然。
風雷掩映,大雨滂沱,納蘭策馬出城,急追稽世予。果不其然,城外七里之地,數人踽踽獨行。付陵悅護著馬車,見有人追來,忙稟報稽世予。
「看來走不成了。」周津霖道。
稽世予道:「你們先行,我隨後便至。」說罷,走出馬車,跳上一匹快馬,向著納蘭而來。納蘭勒馬而立,見是稽世予,拱手道:「請大學士回轉王庭。」稽世予嘆了口氣,翻身下馬,納蘭亦做同樣動作。
是時雨停,林中濃霧滾滾。升起一團篝火,二人就近烤乾衣服。
稽世予面有佳賞之色,道:「老夫原以為無人猜得出,還留書國子監。想不到,還是有人猜出了。」納蘭道:「朝中之人,皆陷於權勢爭鬥。若論放書動機,本王也險些囿於此中,竟忘稽大學士,實乃憂國憂民之人。」稽世予擺了擺手,道:「慚愧,慚愧。」
納蘭跪地拱手,道:「吾朝正處水深火熱,亟需大學士如此人才。還請不吝才智,為國獻策。」稽世予遙望星空,良久不語。納蘭不解,探問道:「大學士有何擔憂之處,不妨直言。」稽世予嘆了口氣,口中吟道:「莫問誰家是王朝,荒冢孤墳風雨搖。天機已現水難收,氣數將盡世暗老。」
納蘭自知其所憂何事,道:「文死諫,武死戰,是為臣節。大學士飽讀聖賢,更身負王恩,不可就此袖手,隻身離去。」稽世予雙手扶起納蘭,道:「爾還記得李岩乎?」納蘭脫口道:「當然記得。李岩乃當世神童,十五歲入翰林院,拔擢三級掌銜學士,當庭對策,料事如神。」
稽世予嘆道:「李岩是老夫最得意的門生,奈何最後遭貶,發配充軍。」納蘭回憶道:「當時太傅蕭企曾言,此人濫竽充數,每策不中。」稽世予道:「緣何翰林院時料事如神,出任大學士輔政之後,便似失智,無有良策?」納蘭漠然不語,想來也真奇怪,他也聽聞爹親講過此事,當真神奇。納蘭德容還曾言:「李岩便是太過聰明,恃才傲物,以招天折。」還令納蘭謹記,不可自恃甚高,當對天命敬懷恭謹之心。
稽世予見其不語,嘆道:「蕭企滅亡乃是天意。倘若李岩智慧如前,蕭企斷然不至死無全屍。」納蘭道:「國有良才志士,蕭企不可用人也,以致其敗。」稽世予道:「告辭了。」說罷欲走,納蘭道:「大學士!」
稽世予停步道:「老夫心意已決,王爺莫再勸。」說罷離開,走了兩步,回身道:「老王爺一生忠勇,實乃國士無雙,尚落得此境。庭芳,你莫再如此。」說罷,上馬離開。
長者慈言,納蘭無能再勸,雙手抱拳,恭送稽世予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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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
梁振提審人犯,獄卒領路:「梁大人,這回要提哪個案子的?」
「史官手記一案,犯禁言令者。」梁振道。
獄卒道:「日前孫總捕打過招呼,那齊姓家的使了銀子,要從暗牢裡選一個代死。正巧,日前吏部有人交待,此人家中曾犯禁曲一案,過不了審查,登不了殿試,要即刻悄悄處死。」梁振眉心一皺,道:「即如此,放了便是,緣何要處死?」
獄卒道:「梁大人有所不知,此人與那金科狀元重名兒。」
「詳說。」梁振道。獄卒打了個嘴巴,道:「這種事情,您老還是不知道的好。」梁振道:「不瞞你說,我那表親家的侄子也與狀元郎重名兒,你可給我說說,日後虧待不了你的。」說話間往獄卒手裡塞了一錠白銀。
獄卒翻手扣了,無聲無息揣兜裡,道:「當今狀元郎,便是湖北總督的兒子,本來會試就沒過。誰料到京中竟有一個重名兒的,立時買通了吏部換人。」說話間打開牢門。梁振心道不妙,眼珠一轉,道:「既如此,我須做些手腳,免得問斬時候亂說。」
「大人想得周到。」獄卒道。
「你先下去吧。」梁振道,說罷逕自入鐵牢,見牆根蹲著一人,立時走將過去,扒開亂髮一看,竟然正是林家三郎。立時大驚,扶住其人雙臂,道:「三郎,你怎生在此?!」林三仿佛受驚,哀嚎一聲,亂抓亂跳。「是我,我是你梁大哥!」梁振道,再看林三雙眼,已然無神;掀開雙臂,傷痕累累,立時罵道:「這幫沒人性的。」
想了一想,從死囚牢裡提個人出來,扮作林三。又將那真的林三往背上一揹,匆匆離開。時日正值黎明,林氏兩日食水未進,實在支持不住,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忽聽有人敲門,驚醒過來,拖著病體,打將開來,竟是梁振小聲兒道:「快,關門,燒了熱水來。」
「是,是是。」林氏見他神色匆忙,背上有人。頭腦木然之間,只得慌忙照做,再奔回來看,微弱燭火映照,只見床上之人,髮絲散亂,面目皆非,勉強認得出是小叔,登時心下一緊,險些暈死過去。好在梁振喝了一聲,林氏驚醒過來,奔至床前,哭道:「小、小叔,怎生如此?」
梁振略述其事,林氏不可置信:「官府乃民之父母,怎生如此?」梁振嘆了口氣,道:「衙門中還有事處理,我先走了。」見林氏哭若淚人,心下一狠,便然離開。再說那林三,頭腦昏昏,眼睛大睜,口中胡言:「救命、救命……」叫了整夜,便至晨雞打鳴兒,忽地捉住林氏之手:「嫂母為我報仇!」說罷,氣絕而亡,雙眼大睜,死不瞑目。
林氏嚎啕不已,靜寂黎明,驚動四鄰,紛紛來看。林氏心內委屈,見人便說小叔之事。眾人方才知曉發生何事,王大嬸嘆氣道:「原來不信坊間史官手書傳聞,現下親眼看見,竟是真的。」王老闆聽老婆如此說話,忙拽了拽袖子,令其住口。趙氏道:「祖上造得什麼孽,當真無後也。」
林氏一聽,豎目指其鼻尖:「出去!」
「出便出去,死人的屋子,誰願意待!哼!」趙氏扭著離去。
張大嬸道:「三郎年紀輕輕的,便走了……唉,林家的節哀順變。人死為大,咱們大傢伙兒,都是街坊鄰居的,喪事總還是要辦的。」眾人七手八腳,粗粗搭了個靈堂,撿了口破棺,方才各自離去。
傍晚時分,王大娘再要去看,卻被老伴兒拉住:「不准去,管得什麼閒事?」王大娘道:「你說那官家的,膽大包天,竟敢冒名頂替,殺人害命!」
王老漢道:「傻人!還敢胡言,小心被抓走。」
「哎呀。」王大娘想起禁言令,登時雙手捂嘴。王老漢道:「白日裡便不讓你胡說,還不聽我的,現下還敢去親近那林家,小心舉報你。」王大娘嚇得渾身發抖,鑽到被窩裡,早早睡了。日頭落下,梁振再來林氏草宅,驚心一幕,腳步踉蹌,怎生料想得到,兩日前還是生龍活虎的孩子,今日竟身埋黃土。再一轉念,乾笑兩聲:「想來自己在刑部當捕快,這種事情見得多了,緣何發生於身邊人,就不可置信了。難道『王法』有親乎?『刑具』認人乎?」不言不語,上香三柱,漠然離去。(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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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