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開始透過做菜,講述每道菜背後,屬於我自己的生命故事,才發現味蕾與情感交織成一張充滿酸、甜、苦、澀滋味的記憶網絡,隨著時間的流轉,就像食物經過釀造、儲藏展現的醍醐味,百感交集,令人在舌間心上低迴不已。
我從小生長於東石一個不靠海的農村,每年雨季都因村後的朴子溪海水倒灌,淹沒村裡的幾個窟仔(池塘)而成水鄉澤國,和水裡的魚蝦一樣在深及膝腿的陸上潦行,成為最深刻有趣的記憶。
不淹水的時候,窟仔是我們這些孩子的游泳池,也是村裡婦人的洗衣場所,更是阿公穿著一件四角內褲「摸蜊仔兼洗褲」的地方,鴨、鵝戲水,綠波蕩漾。
池塘定期會涸窟,水抽掉一半時大人會先下去牽網圍捕南洋代仔魚,池水見底後,就到了各憑本事捉鱔魚、胡溜(泥鰍)的時陣。雨天抾露螺,淹稻田時釣青蛙,去蘆筍田灌肚扒仔(土黃色蟋蟀),冬天坐在大灶前炥番薯,年夜飯後廳堂裡充斥著一股用圍爐炭火烤魷魚的香氣,伴隨著家族所有叔、伯、姑姑們搦十八啦(擲骰子)的歡笑聲,食物連結著情感,氣味特別深刻濃烈。
國小四年級我們姊弟三人被帶到高雄跟父母同住,從一個鄉下野丫頭逐漸轉變為市場兒女,跟著父母在市場討生活,和食物的關係更直接而密切。母親因為忙於做生意,我也開始學習掌廚與分擔家務。
夏天剖西瓜賣椰子水、甘蔗汁。端午賣菖蒲。中秋賣花生糖(因為習俗說要食土豆才會食佮老老老)。年節賣糖果餅乾。能賺錢的母親都會賣,只因嫁給一個賭鬼丈夫,讓母親操勞一世。
但我那賭鬼父親除了不負責任外,真的很疼愛我們,冬令進補他會盛好一碗一碗烏漆抹黑的補湯,重金懸賞我們勉強吞下。
「冬至補會著,較贏九斗換一石。」
所以我用「八珍烏骨雞湯」來形容他那「沒有十全的愛」。
他喜歡吃滿腹魚卵的本地鯽仔,只用鹽與薑絲鹹凊,烏魚季節他會買烏魚殼(挖取魚膘與魚卵後的魚身)和青蒜回家讓我煮烏魚米粉,或買些來自故鄉東石的鮮蚵,教我煮薑絲鹹菜湯一解鄉愁。
為了追求從小立定的理想志向,高工畢業看見報紙求職欄裡徵求歌仔戲學員的廣告,便不顧一切離家出走進戲班學戲,因為早就知道父母根本不可能同意,那是國中畢業鬧過家庭革命失敗的結果。
才跟著戲班流浪沒多久,黃曆七月半在臺中就遇到韋恩颱風,全班演員擠睡在水泥戲臺後方的儲藏室裡,看著布景一塊塊飛走。
因為颱風對電力、農漁養殖業帶來重創,戲班無電可演戲酬神,大家終日無所事事,我在野外採集到一把烏甜仔菜(龍葵),配些蝦米、香菇與五花肉絲,循著記憶中阿嬤的味道,煮出一鍋烏甜仔糜讓大家飽食一餐,贏得所有人的讚賞。
因為野臺戲面臨社會變遷的殘酷考驗,隨著電子花車在廟口崛起,讓錄音班的少女歌劇團拼臺跳起相思豔舞,戲子夢碎的我拾起小說創作的筆,記錄下自己的親身經歷,十萬字長篇小說《失聲畫眉》獲得自立報系百萬小說獎,本該在文壇大放光彩的我,卻悄無聲息的走入婚姻家庭,於真實的人生唱起一齣「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年」,沒有人知道我在那些年裡經歷了什麼?直到相隔十七年再以《竹雞與阿秋》獲得高雄打狗文學獎長篇小說首獎,才又開始在文壇露臉。
歲月嬗遞,絕不是悄無聲息,至少透過許多料理與食物,連結生命中的許多片段,或艱辛勞苦,或溫暖關懷,或刻骨銘心,從讀書時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文藝少女,到飽嘗人間冷暖的初老阿嬤,藉著替媳婦做月子餐的飲食筆記,一路延伸至結合人生經歷的飲食文學,驀然回首,料理的滋味就是人生的滋味,酸甜苦澀盡在心頭。◇
——節錄自《舌尖上的人生廚房》(作者序)/ 聯經出版公司
(〈文苑〉登稿)
責任編輯: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