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城市就像一個人,有成長過程的興衰,有生命的高潮與低潮。一個城市該如何記憶它自己,是否有靜夜孤燈映照青石板的寂寞?是否有樓起樓塌、歷史更迭的惶恐?城市作為一種空間的拓展,記憶蜿蜒,從一個時空進入另一個時空。
走在臺北街頭曾經最繁華的中華路,人行道上不知何時出現一排排的咖啡座,複製著異國的風情,虛擬著香榭大道的悠閒;安全島上亞熱帶的樹種正迎風搖曳著夏日的慵懶;一輛輛的冷氣公車,在記憶的鐵道上呼嘯而過。
遠處的八角紅樓,穿過日據時空,冷眼凝視這城市的一角,看著這處四○年代棚屋違建興起;看它六○年代,八棟商場一夕間代替違建,鬧鬧騰騰控制了整條中華路;看它九○年代商場瘡痍斑斑的外牆,雜亂無章的招牌,在都市更新的運作下,紛紛崩塌,看它……
開著車,在這條路上來回尋覓,努力回想忠、孝、仁、愛、信、義、和、平的位置;努力回想八棟三層樓商場的風光;回想這兒曾經壅塞著的古董、音響、禮品、郵票、錢幣、舶來精品所組成的各式櫥窗;回想窩藏在此的各省口味不一的小館及混雜其間的南腔北調。
這兒湧現了來自大陸內地的退役老榮民、來自本省中、南部外出打拚的下港人、跑單幫的小販、撿便宜的學生、買二手貨的公務員、過氣的政客、鬱卒的將軍,把七、八○年代臺北的都會生活交織得生氣斑斕。
這兒曾經霓虹燈夜夜閃爍,汗衫短褲、西裝革履來來往往,閩南語與各地外省方言打成一片,一頁屬於臺灣的特殊新歷史悄然在這城市的一角演展,並向商場後的「野人咖啡廳」鋪排而去,那兒的巴西音樂正盛;喧譁向西門町的方向席捲,那兒的電影城正如雨後春筍……
回憶中還有什麼?有的,一連串一幕幕屬於我這個年代的哀愁與歡樂,一一浮現……
記得第一次坐火車到臺北,車未進站先看到的是一排燈火通明的熱鬧商場,就在鐵道旁,沸沸揚揚,彷彿看不到盡頭。對一個九歲的孩子而言,這一排燦爛燈火,彷彿匯集了全市的力量,在此發燙沸騰,造就一個極度繁華的城市印象。
那一年因政治因素走避他鄉的父親從日本飛往香港,過境松山機場,我們全家從南部北上為見離家三年的父親,在火車的匡隆匡隆聲中,我回憶着父親的容貌,卻怎麼也想不起他的樣子。
在不安中,那八棟迎面而來的燦爛商場,一霎之間吸納了我所有的惴惴,拼湊著一種童玩世界般的綺麗,牽引著我生怯的生命觸角,悄然的輕叩著這世界。當年父女會面的記憶已淡,唯有那一排商場,迷夢般的繁華始終未滅。
高二那年,獨自乘坐柴油快車北上參加救國團活動,鄰座是個男生。一路上始終低著頭回應男生的問話,隆隆的車聲中,火車由白日奔向夜幕,窗外下起了濛濛的雨絲,沿途的山巒綠樹在雨簾下散發著詩般的迷惑;天上人間只剩下一股情愫在小小的車座間,望著窗外,雨中的想像特別遙遠。
沿途男孩不斷側身拭擦窗上的霧氣,我總覺得他多事,終於窗上出現了幾個字:可以和妳做朋友嗎?我假裝未見,一顆心卻咚咚的跳著,正襟危坐,直到三層高的商場隱隱的出現在遠處輝煌的燈火中,不禁脫口而出:「哇!好熱鬧!」
男孩立刻接口道:「這兒的一條龍挺棒,我請妳!」
接著男孩就滔滔不絕,不知是商場的逼近,意味著旅途就要結束;還是商場給了他更多的話題,他如數家珍,細訴著這兒各式有名的小館、商店,彷彿這排商場是這個城市的起點,認識這座城,就由這排喧囂的商場開始。
下了火車後,我再也沒和那男生連絡,但是我記得他說的「一條龍」。
幾年後北上工作,我帶另一個男生到「一條龍」,那兒的鍋貼、酸辣湯變成我們的最愛,一個來自南方古鎮的男孩和一個來自本省中部的女孩,合吃一盤大陸北方的食物,奇異的組合,聚集了一種難以抗拒的浪漫。
異鄉把歷史濃縮到臺北,濃縮到中華商場。我們站在商場二樓的廊廓下,腳下是萬頭攢動的人群向西門町迤邐而去。這兒有尋找靈感的作家、編織夢想的藝術家、追逐流行的年輕人、緬懷過去的老年人,大家打造一個臺北人共有的記憶,而我的青春是掛在紅樓上的一只燈籠。
當一個人真正的成為所居住的城市中的一分子時,日子也就變得瑣瑣碎碎了。變成臺北人的那一年,臺灣解嚴了,流浪在外十幾年的父親得以回國,那時母親已過世多年。
有一天在父親的要求下,我陪他到中華商場。
「去看兒時的青梅竹馬!」父親說。
他手中捏著一張泛黃的紙條:「這是她的地址,多年前打聽出她在這兒做生意!」
愈近商場,父親臉上的神情愈見情怯。陪父親重新踏上幾年未見的商場,我的心也跟著他一樣撲通撲通的跳著,初戀在回憶中浪漫又感傷。
終於,我們停在二樓一家狹小幽暗的戲服店前,五彩繽紛的歌仔戲服掛滿牆上,店裡坐了一個頭髮半白的清臞女子,父親兩眼一眨也不眨的盯著那女子,是錯愕、是懷疑,接著他眼眶微紅,雙脣囁嚅,那女子只是淡淡的望了我們一眼,隨口說:「來坐啦!」
才說完話,她像觸電般,張大了眼,定定的望著父親,有一分鐘那麼長,那女子才彷如大夢初醒,結結巴巴的說:「你是阿宗哥?」隨即兩行淚潸潸滾落,父親點點頭,激動得不能自已。
沒有擁抱,他們只是彼此默默的凝視著對方,彷彿在尋找彼此孩童時代的影子。
「妳還是喜歡歌仔戲?」最後父親打破沉默問。
「是啊!囡囝時代喜歡到現在,還記得那個很熱的夏天,在大樹下你扮薛平貴,我扮樊梨花?」那女子說。
「記得,當然都記得。」
父親眼裡散發著異樣的光采,他興奮得用手比畫著腰部:「妳那時才這麼高,綁著兩根辮子……」
父親聲音微顫,說到此時,只見他張著雙脣,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我對父親說有事要先走了,父親好像沒聽見。走出店門外,悄悄的回頭向裡望了一眼,歲月往前奔馳,我好像看到一個小男孩和小女孩正認真的在戲棚下比畫扮演,一雙對生命純然信賴的眼睛,照映著不經世事的純真。
不知怎的,我的心一抽,喉頭跟著發緊。那一個下午,我就站在店門外數公尺的廊廓下等父親,等一段遙遠的夢再次悄然相遇;廊廓外下起了雨,我想到那個在車窗玻璃上寫字的男孩。
足足有兩年之久,父親經常下午就到這兒來看他的青梅竹馬,那幾年父親神采飛揚,像戀愛中的年輕人,浪漫又帶點傻勁,歲月未曾偷走父親的想念,它一直掛在那年夏天的大樹下。
父親去世不久,有一天,我路過中華商場,心血來潮步上二樓熟悉的廊廓,狹小的戲服店鐵門緊閉,上面貼了一張紅紙條「吉屋出租」。
立在那兒良久,我心中升起一股從未有過的寂寞,那種寂寞彷彿來自亙古,並停駐到將來。一段美好的歲月就此灰飛煙滅了,其中有父親的鐵漢柔情,有我生命中難以忘懷的情愫。
此後,在庸常忙碌的日子裡,生活的中心遠離了中華商場,臺北都會新興了好幾個鬧區,相對的中華商場就像個年邁寥落的老人,在時間的魔咒裡,漸漸失去了自身的光采。
九○年代它愈來愈冷清,終至一如盤踞於陸路上的孤單巨龍,在歷史中蹣跚頓步。
一九九二年十月,轟然一聲,怪手敲倒了中華商場的第一片水泥牆,整個拆除工作積極展開,中華商場這個名字就此進入歷史,一個都市的新夢想又重新在醞釀。
來來回回的車行中,幾度恍惚,眼看舊日的時光列車浩浩蕩蕩向我開來,還來不及招呼就已擦身而過,只剩下我,剩下幾屢煙塵。◇
——節錄自《細姨街的雜貨店》/ 時報文化出版公司
責任編輯: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