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清漣:左傾與民粹——委內瑞拉之癌
1月23日,委內瑞拉人走上街頭,對馬杜洛政權的腐敗和管理混亂表示抗議,國民議會議長胡安·瓜伊多宣布他將承擔臨時總統的職責。美國和巴西等國宣布承認其總統身分,不少國家紛紛跟進;俄羅斯、古巴、玻利維亞、墨西哥、土耳其等國則支持馬杜洛;聯合國則呼籲雙方對話。根據路透社引據莫斯科的消息,目前大約已有400名俄羅斯准軍事力量部署在委內瑞拉。
與2011年埃及、敘利亞一樣,委內瑞拉軍隊的態度將成為決定雙方勝負的定盤星。
委內瑞拉走到今天,責任應該在誰?
中文社交媒體與不少西方媒體,將委內瑞拉目前的困局說成是人民與獨裁者的鬥爭,這一定性值得商榷。該國自1958年開始實行憲政,建立文官政府,此後,民主行動黨和基督教社會黨交替執政,直至1998年12月「愛國中心」總統候選人查維斯在大選中獲勝,才打破了兩大傳統政黨交替執政的政治格局。此後,查維斯執政長達14年,死於任上,其親信與追隨者副總統尼古拉斯·馬杜洛當了37天的代總統之後,終於在2013年4月14日成功轉正,成為委內瑞拉「後查維斯時代」的首位總統。
我認為,委內瑞拉目前不是獨裁者與人民的對抗,基於以下事實:
1、馬杜洛於2018年大選中獲勝,得以連任。他在第一任期中的「政績」世界皆知。
2、與馬杜洛同時競選的還有四個反對黨。輿論一直在指責反對黨之間互掐,比較弱的反對黨在最後關頭不肯配票,宣布退出並號召自己的選民將票投給另一個反對黨,才導致馬杜洛勝選。須知配票這種行為,法國、美國的選舉中是常見現象,是選舉技巧,不違反選舉法。
3、部分選民願意為代金券出售選票——這種賄選現象在發展中國家是普遍現象。
從世界範圍來看,民主制的建立固然不易,但守護民主制更難。從查維斯時代我就關注委內瑞拉,基於我的觀察,委內瑞拉困局是該國人民不善於守護民主的結果,並非民主與獨裁專制的鬥爭。如今,世界媒體都左傾,它們與在野黨派最喜歡將在位者說成獨裁,決不肯承認這是選民用自己選票將「獨裁者」送上統治者寶座的。委內瑞拉是民主國家,也是社會主義國家。這個國家從70年代的輝煌走到今天,與查維斯、馬杜洛這兩任總統當然有極大關係。但如果委內瑞拉人不反思自身在這一過程中應該負什麼責任,就算換個總統也枉然。
選民對自己以及對國家負責,主要表現就是對選票負責,你要什麼結果就選什麼人。2018年5月選舉之前,委內瑞拉已經深陷惡性通貨膨脹、食品短缺和公共健康危機之中。就連國際社會也希望通過這次選舉換掉領導人,以解決長達數年的危機。但委國選民如何對待這次選舉呢?大多數選擇不投票。
這次的總統位置之爭的焦點是投票率。關於投票率有各種說法,2018年7月31日淩晨,全國選舉委員會主席盧塞納公布了第一份制憲大會選舉初步結果公報稱,7月30日參加投票的總人數超過800萬,占登記選民總數的41.53%。馬杜洛及支持者認為,自己是民選的合法總統。反對者的理由有二,一條是稱投票率遠低於這一數字,拿出來的投票率有兩個:32%及15%。另一條指控是馬杜洛通過發代金券購買民意。
假設當初選民們出來投票,現在就不需要如此辛苦地從事街頭抗議活動。在玩政治怪罪遊戲時,委內瑞拉人無論如何得反思一下自身,因為查維斯與馬杜洛,都是委國人民選出來的。
委國人民為何對查維斯如此癡迷?
要說委內瑞拉人民對查維斯的愛,那真是比中國人對毛澤東的愛有過之無不及。這得從查維斯的歷史及他為人民謀了何種幸福開說。
委內瑞拉由一個貧窮的農業國發展成資源大國,命運轉捩點發生在1922年。這年12月,殼牌公司在委內瑞拉西北部馬拉凱博湖的一口探井突然井噴,巨大的油柱足足噴到空中幾十米高,從此世界發現了委內瑞拉蘊藏豐富的石油。到1970年,委內瑞拉全國一共發現57個油田,探明儲量高居世界第一,石油產量則居世界的10%。委內瑞拉人從此依靠石油過上了好日子,人均GDP是鄰國巴西和哥倫比亞的很多倍,和美國也沒有太大的差距。
石油為該國提供了出口收入的76%和財政收入的一半。與此同時,石油帶來了腐敗,催生了一批權貴階級,擴大了貧富差距。大批底層百姓對此心懷怨恨。就在此時,「天降偉人」查維斯橫空出世。
出身底層的查維斯最知道窮人需要什麼,左傾與民粹,就是查維斯贏得選民的兩面旗幟。在1998年大選中,他向委內瑞拉人許諾下超級福利,提出一系列類似社會主義的福利措施,獲得了窮人壓倒性的支持,以16個百分點的優勢碾壓競爭對手。上台以後,查維斯對外則高舉反美旗幟,迎合民族民粹主義。對內開始兌現競選承諾,宣稱要在委內瑞拉建設「21世紀的社會主義」,包括提供免費醫療、免費教育,建造200萬套免費住房給窮人住,甚至連石油都近乎免費。這些政策確實改善了民生,降低了貧困率。
社會主義最大的好處是可以滿足窮人的平等與福利要求。查維斯運氣很好,上台以後正逢國際油價持續上漲的十年,2003年之後,油價更是飆升,終於在2008年7月創下接近150美元/桶的歷史最高紀錄。國營的委內瑞拉石油公司PDVSA成了查維斯的金母雞,賺來的錢則全部被查維斯用來進行他的社會主義實驗,委國人民一度成為拉美最富裕的國民,在世界各地瘋狂地買、買、買,如同幾年前滿世界購物的中國富裕中產。
社會主義最大的壞處就是竭澤而漁,讓經濟發展不可持續。與所有的社會主義者一樣,查維斯擅長分蛋糕,卻不善於製造蛋糕。他當政期間,一是改組了委內瑞拉國營石油公司PDVSA,讓其親信掌控了這一公司,但放棄了對PDVSA的技術投入,讓這一經濟支柱的生產能力大大弱化。與此同時也放棄了其它工業行業的發展。二是大力推行國有化,把私營和外資大企業收歸國有,委內瑞拉的國家信用因此破產,再沒有跨國公司敢去投資。這種狀態造成委內瑞拉經濟對石油的嚴重依賴,查維斯當政中期,PDVSA已經占到了整個國家外匯收入的95%。這種以石油為主的單一資源型經濟,最怕的就是國際石油市場的油價下跌。
國際油價終於在2008年7月創下150美元/桶的歷史最高紀錄之後,在同年年底戲劇性地下挫到40美元以下,2009年1月21日紐約商品交易所原油期貨價格跌至33.20美元,創2004年4月以來新低。委內瑞拉的經濟立即陷入困境,石油收入再也不能支撐委內瑞拉的福利體系。2013年,查維斯身患癌症去世,其時委內瑞拉的社會和經濟形勢都十分堪憂:高達20%的通貨膨脹率,位居世界前列的凶殺率,還有一個民意極度分裂的社會。種種社會、經濟問題均浮出水面。
委國人民繼續選擇「查維斯之子」馬杜洛
在2013年的總統競選中,查維斯的副總統馬杜洛勝出。他在競選中的政治對手卡普里萊斯在敗選後總結說: 「我們在和查維斯的靈魂做鬥爭,而不是馬杜洛。」
馬杜洛勝選的法寶仍然是左傾與民粹。面對查維斯的支持者,馬杜洛在選戰的揭幕演說中宣稱:「我不是查維斯,我是他的兒子。我就是你,一名工人。你和我都是查維斯,是這個國家的工人和士兵。」 在第一時間把自己定義成「查維斯之子」與「查維斯主義」的忠實擁護者,可謂聰明之極。馬杜洛向這些支持者保證,他將延續查維斯執政14年來所推行的政策,包括把石油收入投入社會福利專案。儘管委國經濟當時非常困難,他仍然向選民承諾提高最低工資標準,並不失時機地宣布要將查維斯的遺體放入水晶棺內供人瞻仰。痛斥美帝國主義激發民粹主義的支持,也是他標榜自己反資本主義的重要法寶。
這一系列舉動觸動了廣大查維斯支持者的心,穩住了相當多的選票。委內瑞拉中央大學社會學教授阿瓦洛斯說:「馬杜洛擁有兩個非常重要的武器:查維斯的遺願和國家機器。」
不幸的是,查維斯生前選中且被委內瑞拉民眾擁戴的馬杜洛,既沒有查維斯的個人魅力,也沒有憑石油就獲得源源金錢的運氣,卻和查維斯一樣獨裁、腐敗、無能。他統治幾年的結果,就是積攢了幾十年的問題就開始集中爆發。讓委內瑞拉這個國家陷入「20世紀以來非戰亂條件所造成的人類社會最大規模的崩潰」。
委內瑞拉政治之癌:左傾與民粹
2011年阿拉伯之春的經驗告訴世人:推翻一個政權並不難,難的是國家重建。委內瑞拉困境表明的更是發展中國家的通病:建立民主制不容易,但守護民主制更難。拉美左派政治的制度性無出路在委內瑞拉的政局上暴露無遺。
民主社會主義一直被全世界的左派看作人類社會制度的頂峰。委內瑞拉建立憲政民主制度長達六十餘年,憲法與法律制度、公民選舉、議會制等民主制度的要素一樣也不缺;福利制度曾經在拉美國家中最優,被視為該國建成社會主義的標誌。拉美、中東國家更是將反美國看作對付外敵、拒絕資本主義道路的第一標誌。委內瑞拉在這兩方面都做得非常徹底,至今仍在堅持。直到現在為止,委內瑞拉人與西方國家在反思這個國家的問題時,只肯承認是資源詛咒,決不承認是社會主義制度導致的災難。
委內瑞拉人的街頭抗爭,如今變成拉鋸戰,軍方的態度將成為雙方輸贏的關鍵因素。世人皆知,阿富汗與敘利亞都是在本國內爭之時引入了外國勢力,最後變成了俄羅斯與美國為代表的西方世界的代理人戰爭。阿富汗出了個塔利班,將一個原來富足的國家生生折騰成滿目瘡痍的戰爭廢墟;敘利亞內戰誕育了ISIS,不僅將中東北非地區折騰得不得安生,還賠進了歐洲的安全與寧靜。作為外部觀察者,唯有祈禱委內瑞拉的國內爭端和平解決,但要想走上新生之路,委內瑞拉人民得摒棄自身的左傾及民粹傳統,否則就算經歷了這場巨大的危機,也難以浴火重生。
文章轉自台灣上報 #
責任編輯:朱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