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迷宮》寫出了我們對紙本書無條件的愛,小說時空從一九三八年的巴塞隆納、一九五九年的馬德里,再回到一九九二年的巴塞隆納,時移境遷,情節不斷出現驚人轉折,但唯一從未改變的,是我們對文字與故事的愛。
——盧森堡「Le Jeudi」書評
〈達尼札記〉
那一夜,我在夢裡重返「遺忘書之墓」。我變回十歲的自己,在兒時的舊臥室醒來,重溫已棄我而去的母親在記憶中印下的容顏。夢裡的我知道,錯都在我,一切都怪我,因為我沒有資格憶起她的種種,因為我一直無力為她討回公道。
不久,父親進了房裡,被我淒厲的哭喊驚動不已。夢裡的父親依舊年輕,仍然緊守著所有祕密,他擁我入懷,不斷安慰我。接著,晨霧中的巴塞隆納曙光漸露,於是我們出門。但不知何故,父親伴我走到家門口便止步。他鬆開了手,並對我解釋,這趟旅程,我必須單獨完成。
我邁步向前,回想當時,身上的衣物、鞋子甚至身軀,竟重如鐵塊,一步比一步更費力。到了蘭布拉大道,我突然驚覺,整座城市懸凝在永恆的瞬間。人們停下腳步,看似凍結在老照片裡的影像。一隻白鴿振翅飛起,飛翔的姿態幾乎模糊難辨。細碎的花粉靜止在浮塵中,宛如滲透在塵埃裡的微光。卡納列達噴泉湧出的泉水晶瑩剔透,彷彿琉璃淚滴項鍊。
我慢慢走著,彷彿正努力涉水前進,總算進入了歲月靜止的巴塞隆納,來到遺忘書之墓入口。駐足大門口時,我已疲憊不堪。
我始終不解,這一身幾乎讓我舉步維艱的無形重擔,究竟何物?
我抓著大門環,叩了門,卻無人應。我握緊拳頭,一次又一次用力捶打門板,管理員卻一再漠視我的請求。筋疲力竭的我,終於跪倒在地。就在此刻,我凝望著一路如影隨形的魅惑,突然認清了可怕的事實:這座城市和我的命運將永遠凝凍在這片魅惑中,而我再也記不得母親的容顏。
就在這時,已經萬念俱灰的我,竟然發現了它。一塊小小的金屬片,藏在以藍線繡了我姓名開頭字母的制服外套口袋裡。那是一把鑰匙。我在渾然不覺中帶著這把鑰匙多久了?
鑰匙已生了鏽,幾乎和我的良知一樣沉重。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以雙手將它捧到鑰匙孔前插入,並且轉動。就在我以為自己永遠辦不到時,門鎖卻開了,接著,大門緩緩往內滑動。
一條蜿蜒長廊深入歷史悠久的寬敞宅邸,沿途盡是點點燭光。我遁入黑暗中,背後傳來大門關上的聲響。
我看出那是一條兩側綴有壁畫的走廊,畫中的天使和神話人物在幽暗中窺視我,並且似乎正隨著我的腳步移動。我沿著走廊來到一扇拱門前,過了門便是雄偉的拱頂。
我駐足門口,一座迷宮矗立在眼前,儼然是無窮無盡的海市蜃樓。一座螺旋梯,加上通道、天橋和拱門,以及來自全球的書籍,建構成一座往上通達玻璃圓頂的書城。
我母親就在那裡,在書城底端等著我。她躺在一具開啟的石棺裡,雙手交疊胸前,蒼白的肌膚一如身上那件純白洋裝。
她閉著眼睛,雙唇緊抿,一動也不動地躺在那兒,出竅的性靈已經遠去。我伸手輕撫她的臉龐。她的肌膚冰冷如大理石。
霎時,她睜開了雙眼,滿載回憶的迷茫眼神緊盯著我。當她輕啟發黑的雙唇說話時,發出的嗓音卻震耳欲聾,彷彿一列貨運列車迎面撞上,把我拋到半空中,然後重重跌入她那足以熔化世界的話語回音裡。
你必須陳述事實,達尼。
***
費爾明在碼頭階梯口下船,混在人群中的他,與路人數度攀談後,心裡大致有了底,城裡前一天才經歷過轟炸,一年來已飽受空襲無數次,這只是其中一次,今晚預計會有新一波轟炸。
他從人們的交談和眼神感受到強烈的恐懼,但那天在厄運中僥倖撿回一命,他相信自己今晚不會有更悲慘的遭遇了。迎面來了個臉上有胎痣的小販,看來已經收攤,正推著糖果點心車,就在即將錯身而過時,費爾明先把他攔了下來,並仔細打量著車上的貨色。
「我這裡有焦糖杏仁果,口味跟戰前一樣好。」
小販熱心兜售。
「先生要不要買一點?」
「我的世界裡只有瑞士糖。」費爾明說。
「那正好,這裡還有一包草莓口味的!」
費爾明雙眼睜得跟銅板一樣大,光是聽到草莓口味就忍不住猛嚥口水。因為有安船長慷慨贊助的那筆錢,他乾脆買下一整包糖,一到手就像個餓鬼似的急忙拆開。
蘭布拉大道朦朧的街燈,一如瑞士糖剛入口的滋味,總讓他有感而發:正是這些事物,值得他再多活一天。然而,那一晚走在蘭布拉大道,費爾明卻發現有群巡夜人手持梯子,檢視一盞又一盞街燈,並將仍然明亮的街燈一一熄滅。
費爾明走近其中一人,靜靜觀望他執行勤務。當巡夜人開始踩著梯子往下走,突然瞥見一旁有人,於是停了下來,斜眼睨著他。
「晚安,長官。」
費爾明客氣問候。
「冒昧請問您,為何要讓整座城市變得一片漆黑?」
巡夜人將食指往天際一指,收起梯子,繼續往下一盞街燈走去。費爾明佇立原地,注視著陰影中詭譎的蘭布拉大道。周遭的咖啡館和商家開始緊鎖大門,建築牆面沾染上柔和的月色。
有一大群人抱著衣物、手持提燈,正朝著地鐵站蜂擁而入。有些人拿著點燃的蠟燭和油燈,有些人乾脆摸黑前進。走到地鐵站樓梯口,費爾明眼前出現一個年約五歲的小男孩。他緊牽母親的手,或許也可能是祖母,因為在微光中,所有靈魂都蒼老了。
費爾明本想對男孩眨眨眼,但孩子的目光卻瞄準夜空,愣愣望著天際的灰黑浮雲,彷彿知道雲層裡藏了什麼。費爾明順著他的視線往上看,臉上頓感一絲清冷,寒風拂過整座城市,傳來陣陣彈藥和焦木的氣味。
男孩的母親拉著他下樓進入漆黑地鐵站時,孩子朝費爾明看了一眼,那眼神把他嚇呆了。五歲孩子的雙眼裡,出現了暮年老人才有的深沉恐懼和絕望。
費爾明別過臉,快步走開,卻不小心撞上地鐵站口的市區巡邏員,這人指著他說:
「您現在一走,待會兒再來就沒有空位了。難民很快就把這裡擠滿了。」
費爾明點頭,但仍加快腳步前行。就這樣,他走進鬼魅般的巴塞隆納,一片永不消褪的暗影,周遭的陽臺和大門幾乎不見任何油燈和蠟燭的光亮。
他總算來到聖塔蒙妮卡的蘭布拉大道,遠方隱約可見一座簡約狹窄的拱形城門。他沉重地嘆了口氣,繼續朝露西雅的住處前進。
***
他緩緩踩著狹窄的樓梯往上,總覺得每一層階梯都在削弱他的意志力。面對露西雅的勇氣越來越薄弱,他該如何向她啟齒,她深愛的那個男人,她女兒的父親,她一年多以來期盼再見的臉龐,已經葬身塞維亞監獄的地牢裡?
終於到了三樓,費爾明駐足門前卻不敢敲門。他坐在樓梯口,雙手抱頭,想起十三個月前的那段話,就在這裡,當時露西雅握著他的手,定定注視著他說:
「如果你愛我,就別讓他有任何三長兩短,幫我把他帶回來。」
他從口袋掏出那封破損的信,在幽暗中呆望著那團碎紙。接著他站起身,正要走下樓梯逃離此地,卻聽見背後的公寓大門打開了。於是,他停下腳步。
有個年約七、八歲的小女孩站在門口凝望著他。她手上拿著一本書,一根手指插入書頁標記閱讀進度。費爾明面帶笑容,舉起手對她打招呼。
「嗨!艾莉夏。」他開口:「妳還記得我嗎?」
小女孩看著他,神情稍顯疑慮,似乎不太確定。
「妳在看什麼書?」
「《愛麗絲夢遊仙境》。」
「啊!真的嗎?我看看⋯⋯」
她向他展示手上的書,卻不許他碰。
「這是我最喜歡的書。」她說。疑慮絲毫未減。
「這也是我最喜歡的書。」費爾明回應:「書上寫的那些掉進洞裡去啦,還有驚奇歷險和算數問題,根本就是在寫我的故事。」
眼前這位奇怪訪客說的話,讓小女孩緊咬著嘴唇忍住笑意。
「嗯,可是這本書是為我而寫的。」女孩一臉淘氣地駁斥他。
「當然。對了,妳媽媽在家嗎?」
她沒答話,卻把房門又往內推開一些。費爾明往前一步。小女孩轉身,不發一語便往屋內走。費爾明駐足門檻。公寓內一片陰暗,僅有的閃爍微光似乎是逼仄走道盡頭的一盞油燈。
「露西雅?」
費爾明的叫喚隱匿在幽暗中。他以指節叩了門,靜候回應。
「露西雅,是我啊⋯⋯」
他往屋內又喊了一次。
他等了半晌,沒得到回應,便逕自走進公寓。他沿著走道前行,兩側房門都關上了。走道盡頭是客廳,通常也兼作飯廳。桌上擺著一盞油燈,昏黃光束撫弄著滿室幽暗。窗前有個身影,是個坐在椅子上的老婦人,背對著他。費爾明停下腳步,這時才總算認出她來。◇(未完,待續)
——節錄自《靈魂迷宮》/圓神出版公司
責任編輯:李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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