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眯大」,66屆初中畢業生。他的名字,幾乎從不被他的同學們使用,因為「眯大」這個綽號,比他的名字更能形像地勾勒出他的「差異化」特徵:小而瞇縫的眼睛,瘦而單薄的體格。
下鄉插隊時,我和他同室5年之久。 5年中,他是我們隊裡唯一比婦女工分低的男人。他不能勝任戶外勞動。無論什麼農活:挖溝、薅草、施肥、收割、打場,他一概無所適從,總是戰戰兢兢,動作遲緩。一把草、一塊土,對他來說,都像是貴重的東西,生怕弄壞了它們。
「眯大」是初中生,公社知青辦幾次將他編入初中集體戶,均被他們班的同學拒絕。最後,他被強行塞到我們3個「可教子女」組成的高中組裡。理由是我們身強力壯,能挑所謂「革命重擔」。
懷著顧憐弱者的愉悅和高興,我們接納了他。
很快,我們發現:作為羸弱鈍拙的補償,他能很細心地燒飯燒菜。每天天不亮,我們去開早工,他留在家中燒早飯。中午一收工,他跌跌絆絆搶先趕到屋後小菜園去尋菜摘瓜,張羅中飯。晚上,一燈如豆,當我們靜靜地打開書本,開始一天中最甜蜜的享受時,他一遍遍洗擦鍋、瓢、碗、筷,燒好熱水等我們溫腳。
他不愛說話,只要有力所能及的活幹,渾身便顯出靜穆的謙卑和真切的興奮。在我們下鄉初期充滿歡笑的艱窘生活中,他像泥灰剝落的煙囪裡裊裊升起的炊煙,依依虛虛暖人心懷;也像褪色衣裝上一塊乾淨補丁,使我們並不輕鬆的生活變得平和完整。
兩年後,我的兩個夥伴「轉插」他鄉,去照應他們「全家下放」的父母,3間茅屋裡只剩下我和「眯大」兩個人。連年的減產,低廉的工價,生活不再是誘人的謎。枯燥、單調、忙碌、刻板,歲月彷彿塘邊的水車,踩來踩去仍在原地。
我拼命出工,好像只有奔走不停的肉體疲勞,才能給我短暫的安寧和片刻的平靜。我變得乖戾、沉默和暴躁;「眯大」則對沉重無助的鄉間生活充滿了迷茫、恐懼和絕望。每天太陽落山的時候,他總是站在屋簷下,呆呆地望著西沉的夕陽,怯懦而惆悵。
上世紀70年代初,開始允許部分知青以招工、考試、病退、頂職、獨身子女、工農兵學員等各種各樣名目繁多的名義逐步返回城裡。「眯大」是獨子,父親早亡,下鄉後城裡只剩老母一人,屬於名副其實的「身邊無子女」對象。期待政策落實,成為他經常回家的正當理由與改變命運的唯一希望。
1972年秋,「眯大」回鄉等待返城的最後通知。這時,一場「三日瘧」,使我在開鐮時節躺倒了,開始是「打擺子」,全身發冷,酸痛乏力;寒顫之後繼以高熱,譫妄和昏迷,在「雲霧」中將我上下拋擲……
「眯大」成了我病中的「護工」。我躺在床上,每天看著他出工、燒飯、煨藥、遞水,踉蹌而愉快地挑著整副生活重擔,心上很不好過。每當我看到他在秋雨中淋得透濕,進門就鑽到黑黝黝的灶下畢剝生火的時候;每當我看到他中午疲憊地伏在小木箱上打盹;每當我看到他躲著我,羞怯而笨拙地修剪嘴上的鬍茬;我都很想朝他說句體貼的話。但感激和央求,在我竟是同樣的困難。我們彼此很少說話,但深情的沉默顯然已經成為我們分別之前的共同語言。
入冬前,「眯大」正式返城的通知終於由公社轉到生產隊。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小眼睛裡噙滿幸福的淚水,臉上綻放出難得一見的笑容,那是絕處逢生的笑容。
回城後,「眯大」被分配到一個集體所有制的大菜場工作。菜場的「起早」難不倒「眯大」,因為他在鄉下早就習慣了天不亮起身。他先被安排到「水產組」,高高興興地當起一名「賣魚佬」,但老是捉不住活魚,他也就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於是,他又進了「蔬菜組」,然而一天兩次繁重的進菜、卸菜,又很快使他變得「不討人喜歡」。力氣活不麻利,「導購活」不活絡,尤其是天天面對挑肥揀瘦、斤斤計較的「上帝」,他更是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無奈,領導只得把他調到菜場小店去站櫃檯。早上5點開門,晚上7點打烊,小店的櫃檯成了「眯大」的安全屏障,他終於在油、鹽、醬、醋瓶瓶罐罐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他記性很好,說話細聲細氣,很適合站櫃檯。一站就是10年。
1978年後,改革開放為大批回城知青提供了重新安排人生的寶貴機會。很多錯失青春而又於心不甘的老知青,來不及回味生活,便匆匆搶占追趕時代的人生跑道:考文憑、爭職稱、搞單幹、辦公司、出國門、念洋學、成家立業、結婚生子……一路煙塵滾滾,奇光異彩。
但這一切,似乎都與「眯大」無關。是滿足於一份來之不易的工作,還是再也無力拾揀起多年前被剝奪的一切? 「眯大」站在小店櫃檯的後面,用迷茫而安詳的目光,注視著大街上日新月異的陌生變化。
上世紀80年代後期,在「市場化」浪潮的衝擊下,自由貿易的農貿市場開始解體並取代集體所有制菜場。菜場人員則以「承包」、「退養」、「買斷工齡」等多種形式「流轉」或「自謀出路」。
上世紀90年代初,「眯大」內退下崗,每月領取400元生活費。他沒有學歷,沒有技能,沒有體力,沒有關係,多姿多彩的「市場」與他格格不入,他只能間或替人家看看門、掃掃地,拾點廢品破爛賣賣以補貼家用……
去年8月,我下班經過江南商場的「報欄」時,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正瞇著眼睛仔細瀏覽奧運新聞。這不是「眯大」嗎?他老了,頭髮也白了,不入時的衣裝略顯簡單和困頓;孤獨的舉止,透出一種單身的氣息。我和他打了個招呼,他高興而侷促,不知說什麼好。
30多年不見,偶遇的話題只能揀最重要的談。他告訴我,他母親去世後老屋拆遷,分到了一套不錯的商品房;再過兩年,原單位就會給他正式辦理退休手續了。他的臉上露出一種淡然的滿足,一種「走過來」的微笑。◇
責任編輯:楊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