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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鮮的小手

作者:吳小林
(Fotol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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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子鮮鮮的幼兒園離家不遠,步行只要一刻鐘左右。從他5歲進小班開始,我幾乎每天和他手牽手,在家和幼兒園兩點之間往返,早送晚接,風雨無阻。

我喜歡握他的小手,他的手稚嫩、柔軟、潔淨、溫潤,像有一種神奇的魔力。牽著他的小手慢慢走,猶如手握希望與未來,每天都有「出發」與「脈動」的感覺,有「廢物利用」的自豪與「晚景逢春」的喜悅;每天都能「發見」許多有趣的「故事」與甜蜜的「祕密」。

上海幼兒園小班新生入學,第一個月允許家長直接送進教室。記得鮮鮮第一天上學,走進校門還有說有笑,但到教室門口,我感到他的小手縮了一下,他遲疑著跨進教室,突然轉過身來,使勁用手在嘴上打一個飛吻,哇的一聲哭了:「爺爺再見!」惹得老師和同學們都笑了。

第二天,他一言不發,鬆開我的手就徑直朝他的座位走去,頭也不回。下午我接他回家,問他為什麼不跟爺爺說再見。

「我怕自己會哭出來,我不想讓同學們笑話我。」

「你是一個勇敢的孩子,是一個男子漢。」

我抱抱他,鼓勵他,也安慰我自己。因為我想起雨果的一句名言:

「真愛的第一個徵兆,在男孩身上是膽怯,在女孩身上是大膽。」

第二個月,家長只能把孩子送到校門口了。鮮鮮總在距離學校還有幾十步遠的地方,開始高唱兒歌:

「爸爸媽媽去上班,我上幼兒園,也不哭也不鬧,老師早上好!」

他揚起小手打著節拍,像是壯膽,又像宣誓,頗有奔赴戰場的軍威感。

「爺爺再見!」

他高高興興走進校門,先去洗手、接受衛生老師檢查,然後跟相識的同學手拉手,像歡快的小鳥蹦蹦跳跳,直奔教室而去。

有一次,他睡過頭遲到了。我看著他孤零零地走在空蕩蕩的長路上,小小的背影,像一句不忍卒讀的傷心的詩。他轉身向我揮手道別,我看見他眼裡閃著淚光。走了好長一段路,還回頭找我,繼續向我招手。我趕緊躲起來,生怕他會哭出來。

晚上,他對爸爸媽媽說:

「我再不賴床了,遲到的路上一個同學也沒有,真沒勁!」

從此,他在「不哭不鬧」的「軍歌」後面,又加上了「不遲到」三個字。

每天下午接鮮鮮回家,是他最高興的時候。他很在意被老師頭幾個叫到名字的「榮譽」,所以我每天都提早半小時到校門口排隊。看到我第一個站在教室門口,他飛一般撲到我身前抱住我,等待我把他舉起來,給他一個緊緊的擁抱。

他牽著我的手,帶我參觀他午睡的「臥室」,指給我看他的「空中小床」,還悄悄對我說,每天午睡前,都要和下面的好朋友「拉勾勾」呢!

頑皮的小朋友,放學一出校門,都是脫韁的野馬,他們不顧爺爺奶奶的大呼小喊,撒腿狂奔,相互追逐。鮮鮮也不例外。我追不上他,怕他被馬路上的車撞了,於是小班前幾個月,我改用手推車「押解」他,好讓他在「囚車」裡規矩些。但他很快拒絕了我的「好意」,寧可一個人推著車走,也不坐在車裡。他說,爺爺你別生氣,老師說好孩子要照顧家人,我不會亂跑了。

中班時,他活學活用了「安步當車」的成語,每天早上都用這四個字來「指令我」、「寬慰我」,神情莊重,語調溫暖,令人忍俊不禁。

馬路上人雜車多。往返幼兒園,小區裡的家長和孩子都喜歡從對面的「陽城花園」穿過去。花園景色很美,有花、有樹、有小橋流水、假山魚池,是小朋友的天然樂園。每天,牽著鮮鮮的手,在小鳥嘰嘰喳喳的寂靜中,聽他一路上東拉西扯,講著說不完的有趣的小怪話,是我最開心的時候。

他喜歡講話,從沒有不願意告訴我的東西,也沒有存心要掩飾的事情,除了生病,他的小臉從不「上鎖」,總是笑嘻嘻的像朵花。

回家的路上,鮮鮮會告訴我:今天學到了什麼「本領」,中飯吃的什麼、點心吃的什麼、誰哭了、誰吐了、誰「超重」、誰「輕肥」、誰洗手時滑了一跤、誰午睡尿濕了褲子、誰不聽話被老師「吼」了……

幼兒園裡的一切事情,他都記得那麼清楚,講起來的時候,開心而得意,簡直有點像是男人的「賣弄」。我在手心裡撥弄著他的手指,幫他一件一件地「如數家珍」。他講得興致勃勃,是因為這些事情是他人生的最初體驗;我聽得津津有味,是覺得它們有種特別的「小美好」的味道。

在花園裡,他還經常會說出一些奇妙的話來。看到水中倒影,他說「天空和大樹在河裡洗澡」。看到紛飛的小蝴蝶,他說「像快樂的小紙片在飛」。看到飄落的銀杏葉,他說「像金色的雪花在飄」。聽到知了不停地叫,他說「大樹怎麼能睡午覺呢」。他把春天的柳條叫「媽媽的長髮」,把路邊的小花叫「蠟筆花」,把蝸牛身後留下的發亮痕跡,叫「亮晶晶的汗水」。

他說晴天的陽光是「甜甜的」,陰沉的天空是「生氣的臉」。有一次,他看到小區阿姨用石灰水把一棵棵大樹的下半身刷得雪白,忽然認真地問我:

「能不能把漆黑的夜晚也刷刷白呢?」

鮮鮮無意中說出的話讓我非常驚訝。如果不是天天和他牽手同行,我根本想不到他能說出如此美好的詩歌語言。它們起碼比我苦思冥想出來的「詩句」要優美得多。

鮮鮮的「小祕密」也很美。他有一個女生「好朋友」,每天放學都要手拉手把她送到學校門口的公交車站。分手時兩人總要說好幾遍「BB」。有一天,在馬路的拐彎處,他叫我低下頭,然後攏起小手,在我耳邊輕輕地說:

「爺爺,告訴你一個祕密,剛才我盯著她,她盯著我,我們盯來盯去呢!」

驚訝和感動,使我忽然有種身臨「異界」驚鴻一瞥的感覺:原來孩子心目中的友情,和成人世界的愛情是一樣的!

大約中班下半年,我右膝扭傷,好幾個月只能拄杖接送鮮鮮。他很乖,總是牽著我的手慢慢走,顯得很有倚仗的安靜與沈穩,一路上還不斷安慰我:

「爺爺你放心,我是你的小拐杖。」

花園裡有個小亭子,是我們固定的「歇腳點」。每天他都會在那裡給我「按摩」受傷的右膝。他會蹲在我的腳邊,用輕盈的小手,使勁拍我的膝,捶我的腿,然後抬起大大的眼睛:

「爺爺,這樣好點嗎?」

他的口氣,關切而溫和,給人一種痛楚般的甜美感覺;他的目光,依戀而動情,看得我心都軟了堵了,甚至生出一種深深的悔悟。

我覺得,很多時候我待他都太「兇」了。他亂丟亂放玩具,我大發脾氣;他在牆上亂塗亂畫,我大聲呵斥;我總是粗聲惡氣,為了明明是無關緊要的瑣事,跟他認真爭執:怪他吃飯弄翻了湯碗,怪他蹦蹦跳跳,踩破了沙發布,怪他和小貓「跳舞」,動作太粗野,怪他玩遊戲,老是超過「時限」。

他「不聽話」,我還經常嚴厲地用「數到三」來「最後通諜」,弄得他無辜的大眼睛裡,老是滿含委屈的淚水。其實,是我錯了!我一發火,總是忘記了他的年齡,把他看成像我一樣的大人,要求他應該和我一樣懂事!

他是那麼天真,那麼陽光,我理應放下身段,和他一同歡喜一同愁,但我卻總是用斥責、抱怨、說教、吹毛求疵來對待他,來炫耀自己不講道理的「威嚴」,我真是太糊塗了。

我很想對他說聲「對不起」,但握著他的小手,說出來的卻是:

「爺爺好多了,你奔一下吧!」

這是我的道歉,也是我給他的「獎勵」。看著他蹦蹦跳跳、飛奔而去的身影,我記起他小時候爬行、直立、走路、說第一句話的情景,記起他掙扎著做這些動作時的艱難與興奮。矯健的小身體充滿了誘惑,我已經忘記了自己多久沒有跳躍和奔跑了,我知道自己老了。但他身上那種「健康得想統治世界」的活力,卻把我所有的遺憾與願望,抽成透明的絲,像春雨般滋潤著我的心。

轉眼大班了。鮮鮮的小手,似乎不再那麼依戀和聽話了。晴天,他搶著幫我拎包;雨天,他要撐自己的小傘;經過花園,他要獨自去走樹叢中那條狹窄的「朵拉姐姐的探險小路」,獨自去認花草、看小魚、尋小貓、逗小狗、踩水塘、踢沙子……

我從他的小手掙脫或推開我掌心的力度中,感覺到他在「長大」,我們牽手的次數明顯減少,我默默地接受了他走向獨立的「成長的殘酷」。

我沉重而無能為力地看著他的爸媽在周六、週日,開車送他去學英語、學書法、學畫畫、學打鼓。看著他的小手,開始握筆,開始「讓學走路的字,在紙上練習排隊」,開始第一次寫出自己的名字;看著他從「ABC」開始,跟著卡片背誦英語單詞,咿咿呀呀唱出第一支英文歌曲;看著他手持鼓棒,對著樂譜,天天興奮地敲擊紙箱,直到上台表演,用「真鼓」贏得掌聲;看著他用彩筆塗抹出一張奇怪的臉,臉上是兩隻大眼睛,一隻沒有淚水,一隻淌下一滴大大的眼淚,眼淚中是他笑的模樣……。

我知道,鮮鮮正用與我鬆開的小手,在忙碌和辛苦中,好奇地觸摸一個陌生的未來世界。但我也隱隱覺得,一隻「無形的手」,正在或已經悄悄地將他「逐出」了那個可以發呆、可以無聊、可以自由玩耍的快樂的童年樂園。

我們大人似乎都在與時俱進中做著同一件錯事:不是著眼於孩子現在是誰,卻都在忙著考慮他們將來會成為什麼。

我懷念並留戀與鮮鮮牽手的日子。他的小手裡,永遠飄著幻想的雲朵,希望的風帆,像春天和未來一樣,在我的掌心中悄悄萌動。

握著他的小手,輕輕撫摸他的手指,猶如觸摸一架小鋼琴的黑白琴鍵,總能讓我在心中恣意彈奏出快樂的樂曲,而他富有彈性的小手,又彷佛一種親切的波浪,帶著我在溫暖的海上漂蕩……

一切都會逝去,只有這種握手的「感覺」永遠不會消逝。因為它使我在「生命的傍晚」,意外收穫了一段「早晨的霞光」,喚醒了我許多珍貴的青春感受,讓我一次次重回內心,並將這種感受一點一滴地融入到我的生命之中。◇

責任編輯:李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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