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前文）

大家對阿嬤的形象多是慈愛、刻苦、可愛的，蕭煌奇寫過一首感人肺腑的〈阿嬤的話〉，日本也有個「佐賀的超級阿嬤」展現其不凡的生存智慧。我還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臺灣市面上有很多以阿嬤為名的飲食店，諸如阿嬤酸梅湯、阿嬤鐵蛋、阿嬤肉包……以阿公為名的就相對少了，似乎只要想到阿嬤，就會讓人感到安心與溫暖。這次的阿嬤除了上述的特質外，還讓我有些哭笑不得……

早上第三節下課，李姓女老師帶著一位男同學來辦公室找我，他叫楊金順。聽李老師敘述，楊生平常上國文課時就喜歡低頭，不是在書上亂塗鴉，就是拿梳子梳頭髮，糾正好幾次都不聽。

今天他又在梳頭髮，老師要他念課文，沒想到他收起梳子後，竟把書往老師方向砸，罵了一句三字經，然後便離開教室，沒有再回來。

「我哪有罵三字經？我只是說我不想念，然後妳就罵我。」楊生大聲回嘴。

「我罵你？我看你上課的時候梳頭髮，要你把鏡子收起來，不對嗎？」李老師愈說愈氣，聲音大到全辦公室的職員、教官、學生都撇過頭來關注。

「為什麼我不能梳頭髮？」他回嗆。

「我還在上課耶，又沒有幾根頭髮，有什麼好梳的。」李老師雙手叉著腰。

「好，楊金順，你先去會談室等我。」我指了方向，順便向王教官使了眼色，好同事很有默契的帶著他離開。

「我會向導師報告這件事情，然後約談家長了解狀況。」我說。

「約談家長的時候我也要來，最好今天就約談，記得通知我。」李老師說。

「好，沒問題。」我送李老師離開教官室。

楊金順上軍訓課時還蠻守規矩的，雖然沉默但從不惹麻煩，今天不知為何會如此暴走。當我回過頭去會談室找他，王教官已經讓他寫完自述表，裡面的敘述和李老師形容的出入不大。他低著頭坐在沙發上，表情漠然，也沒什麼精神，我看完自述表後告訴他要約談家長。

「幹嘛通知家長？」他瞪大了眼睛，並不服氣。

「你竟然拿書丟老師，還對她罵髒話。」

「哪有？我只是自言自語啊，哪有罵她？」楊金順擺出一副要拚命的氣魄，他的聲音大到連教官室外的人都應該聽到了。

「光憑你拿書扔向老師就不對。」我說。

「處罰就處罰啦 ！」他起身準備離開。

「我話還沒說完，你去哪裡啊？」

「怎樣？」他皺眉頭，一臉不耐煩。

「如果你要我幫你，就要跟教官合作。」我拍拍他的肩膀。

「『三小』又不是髒話。」（三小：不禮貌地問「幹什麼？」）

「先不管是不是髒話，老師覺得受辱是事實，知道為什麼我剛才把你跟老師先分開嗎？就是為了怕你又開罵，把事情弄得更複雜，明白嗎？」

楊金順撇過頭沒說話。

「首先，我必須要約談你的家長，」他本來要打斷我說話，但被我的手勢阻止，我接著說，「再來，李老師應該會要求你去道歉。如果以上兩點你都能配合，我就能幫到你！」

他沉默許久，也許在消化我的提議，然後說：「我只有跟阿公、阿嬤住。」

「你的爸爸……或媽媽呢？」

楊金順一陣沉默，眼睛盯著地板。我大概猜到原因，不再追問。

「好，那我就通知你阿公或阿嬤過來，家裡很遠嗎？」

他咬了咬嘴唇，搖頭，隔了一陣子才說：「找阿嬤啦，我阿公不能來。」

「OK，我先請你阿嬤來學校談一談，然後再告訴你下一步該做什麼。你先回教室。」

楊生剛走沒幾步，被我叫住，「上課不要再梳頭髮了，還有，絕對不可以再拿書丟老師，懂嗎？」

他點頭。

楊生的基本資料中，家長欄只寫了一名女子的名字，我猜想這應該就是他阿嬤，我忐忑的撥了電話過去。阿嬤得知消息後很緊張，說她下午會搭公車過來。偏不巧的，楊金順的導師這兩天去校外參加研習，我只好獨自一人約談家長。最後，我和李老師連絡，報告我處理的進度，我表明楊金順沒和父母同住，他阿嬤是監護人，她堅持約談時她也要到場。

「阿嬤妳好，我是黃教官，這位是李老師。」我先介紹一下。

「喔，老書（師）好。」阿嬤對著我說。

「我不是老師，她才是老師，」我指著身旁的李老師，「我是黃教官啦 ！」

「喔，黃教官你好、老書（師）好。」阿嬤客氣的對我們點點頭。

「今天請阿嬤來是因為金順啦 ！」我說。

「安內喔！好，等伊瞪來我ㄟ好好教訓伊。」阿嬤說完就起身準備走人。

為了讓讀者能讀得順暢，接下來我將彼此的臺語對話轉換成國語的文詞表達。

「怎麼還沒開始說就要走了？」李老師感到詫異。

「是喔，啊金順是怎樣？」阿嬤又坐下來。

李老師將事情的前因後果鉅細靡遺的陳述了一遍，阿嬤仔細聽著，我一直沒有插嘴，讓李老師暢所欲言，直到阿嬤留下眼淚。看來，該是我打斷她的時候了。

「阿嬤，妳別傷心，」我遞上紙巾，「今天找您來，就是希望阿嬤知道金順在學校的狀況。」

「他這樣的態度實在很沒家教，將來到社會上怎麼辦？今天對我丟書，下次不知道會丟什麼。」李老師砲火依舊猛烈。

阿嬤對著我們鞠躬道歉，她描述楊生爸爸不學好，吃喝嫖賭樣樣來，結婚生下一男一女後還有工作一陣子，但因後來吸毒被關，金順的媽媽就帶著孫女跟人家跑了，金順的爸爸可能還在關，不過她也不是很清楚。李老師看了我一眼，我也不知該如何回應，只能安慰阿嬤不要難過。

「抱歉，老師！」阿嬤對著我說。

「我是黃教官啦 ！」我提出更正。

「我知道了，回去會好好叫金順聽老師的話，我先回去了，抱歉抱歉。」阿嬤站起身又要走。

「怎麼這麼急？楊金順的事情還沒說完呢！」李老師說。

阿嬤說她四點有事要回去處理。

「現在才兩點多。」我看了一下手錶。

「公車不好搭，怕會來不及。」阿嬤解釋。

「沒關係，我等一下開車載您回去。」我說。

「是喔……」阿嬤又坐了回去。

「金順是不是犯了什麼錯？還是什麼錢沒有繳？」阿嬤無辜的看著我們。

我覺得李老師已經把來龍去脈說得很清楚了，但阿嬤似乎沒掌握到狀況。

「他是不是抽菸被抓到？我有叫他不要學抽菸。這個孫子很沒耐性，每次都嫌我嘮叨，說沒兩句就頂嘴。」阿嬤說著自己想說的話。

「阿嬤，今天請您來是因為金順對老師不禮貌，還罵髒話。」我強調。

「啊，老師對不起啦！」阿嬤又對著我說。我已經放棄抵抗了，要叫我老師就老師吧！

阿嬤接著開始敘述金順爸爸騙了家裡一大筆錢去大陸做生意，後來被朋友坑了之後就不回臺灣了，實在不孝……我和李老師聽得一頭霧水，剛剛不是說金順的爸爸在坐牢嗎？經求證，阿嬤才說她記錯了，金順的爸爸在大陸沒錯，之前講的吸毒那個是她小兒子，我們這才恍然大悟。

「阿嬤，我們會針對金順犯的錯給予處分，但我想家庭教育才是最重要的，如果他態度不好亂丟東西或罵髒話、學抽菸，您一定要糾正他，不要任由他學壞了。」我說。

阿嬤拭著淚，「其實他很乖啦，每天放學回來都會幫我做資源回收，也會餵中風的阿公吃飯，害他都沒有時間寫功課，只怪他的命不好啊 ！」

「那您有什麼需要學校或我這邊幫忙的嗎？」我問。

「老師，學校補習的錢可不可以下禮拜再交？」阿嬤說的應該是課後輔導費。

「喔，我跟他導師問問看。」我得先明白狀況才能做出承諾。

「因為這禮拜他阿公身體不舒服買了很多東西，所以錢不夠啦！對不起。」阿嬤又向我們鞠躬。

「別擔心。」李老師說。

「感恩喔。」阿嬤握住她的手。我瞄到李老師的眼眶紅紅的。

「我們李老師很熱心的。」我說。

「教官，我要回去幫先生換尿布了，也怕做回收來不及。」阿嬤勉強站起身。好感動，她終於知道我是教官了！

「我載阿嬤回去好了。」李老師的反應嚇了我一身汗，我這才注意到她的眼睛、鼻頭都是紅的。李老師哽咽著說：「楊金順可以到合作社打工，這樣就不用繳營養午餐的錢。」

「對啊！我來處理。」我說。

由於李老師堅持要送阿嬤回去，我只好成全她。

得知楊生的家庭狀況後，我必須很小心的處理，以免觸動他那條敏感的神經。當天放學前，我把楊金順找來教官室，將約談阿嬤的事情、李老師的相助，選擇性的告訴他。隔天又費了一番功夫帶他去向李老師道歉，並保證不再犯。我勸他要聽阿嬤的話，力爭上游，也不知道他聽進去沒有。

青春期的孩子常需要時間釐清自己的感受、理解自己的經驗，一位朋友曾說：「針鋒相對與說理，似乎對現狀改善不大，只是讓孩子拒絕溝通與聆聽，我告訴自己，這只是過渡期，是課業壓力與成長期的賀爾蒙影響所致，我用信任與等待陪伴孩子度過這段成長時期。」

這個案例凸顯出隔代教養的問題，同時也是楊金順的弱勢所在，阿嬤年邁，所以講話會有前後不連貫及張冠李戴的情況，楊生會如此沒耐性，應該也是生活經驗所致。青春期的孩子沒有耐性是基本款，陳恆霖教授曾在《Coach父母學》中提到：「青春期階段猶如等待發酵的麵粉，你需要耐心等候最佳的發酵時間，才能做出好麵包來。」楊金順的本質不壞，由於成長背景特殊，再加上隔代教養，自然需要多一份寬容來看待。

作者簡介

黃正智

海軍官校八十年班、政戰學校外文研究所八十七年班畢業，曾任職海軍陽字號軍艦、掃雷艦、飛彈快艇、馬祖海軍基地指揮部、海軍官校外文系講師，轉任教官後於彰化溪湖高中、臺南成功大學、高雄中正高工服務。@（節錄完）

──節錄自《家長老師快抓狂，熱血教官才能搞定的青春教養練習》／柿子文化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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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