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錦瑟(46)
朱錦是羅衣的飛機落地了,才接到她的電話的。她居然在深圳,在寶安機場。
「我是來投奔你的,我沒有地方去,也只有跟你能說明白。我這幾天就該死了。」電話裡,那個氣若游絲的女聲,根本聽不出來是羅衣,卻彷彿是地獄裡傳出來的一個怨鬼的嗚咽。朱錦如墮雲裡霧裡,然而,女友來投奔她,她頓時覺得滿城豔陽,春風浩浩。
她在機場裡找到羅衣,只見她靠坐在一個圓柱下,通體蒼白,瘦骨嶙峋一如飢兒,皮包骨的瘦胳膊瘦腿上,一件灰色褶皺紗裙,腳上踩著一雙拖鞋,看起來像個捏著零錢包下樓買水果的主婦,卻一個恍惚跑到了另一個城市。
她的眼神呆滯,待看清朱錦,懵怔片刻,才癟著嘴巴,淚珠滾滾地哭起來,撲上來抱住朱錦:「邵書晟不要我了!他移情別戀,一定要和我離婚,他拋棄我了!」
朱錦只覺得耳邊一聲巨響,魂飛魄散之後,那驚雷一徑滾遠,所經之處山崩地裂。她眼前冒著爍爍的金星,幾乎暈倒在地。怎麼會呢?怎麼可能呢?
朱錦曾經見過那男子許多次,他一直是個熟悉的生人,幾乎不曾和他說過話的,然而,在她心裡,他是濁世男子裡的精華,才貌雙全,一往情深,前途無量,女子依隨他,一生夫榮妻貴,安享榮華,她心裡所有的好詞兒都可一股腦兒用來形容他和羅衣。若羅衣是一樹新發的好花,他便是那深紅的朱門高牆,襯托得她背景高尚,不同凡俗。
機場的玻璃牆外,是白亮的南亞的灼熱光芒,陽光如瀑,遠遠近近的芭蕉林隨風擺舞,藍天下全是浩蕩的熱風在吹,遠遠近近的高速路上車流不息。她的腦海里浮現出當年北京的冬天,大風吹拂,從圓明園到清華西門的那一條路,她常常走那條路去羅衣租的那間四合院裡的小屋,冬天的夜晚,邵書晟送她坐車,路燈光照著潔白的寒風刺骨的馬路,路邊簡陋的北方麵館,厚厚的棉布門簾,雪亮的燈火和熱氣,那一種寒冷的北方市井。他走在她身邊,不說話,然而,是周到而溫情的南方男子。還有,和羅衣圍爐烤饅頭片烤栗子,那間暖暖的有著鐵皮爐的屋子,他在書桌前,努力溫書的情景……邵書晟記得這些往事麼?
還有,那年夏夜裡,遙遠的西單婚紗店,她自己對新娘子的那句酸溜溜的詛咒: 一生太長,你運氣太好,且不知下半場呢——如今可不是讓她咒成了?
「實在是——想不到——你們是這麼好的一對。聽你說這些,我覺得你是不是惡作劇尋開心,等你下一個時刻給我揭底牌。若是全世界毀滅,我也覺得上帝會留你們活下來,當下一次人類的亞當和夏娃。要說他會離開你,我實在是如聽天書。」
羅衣雙手掩面,然而,滿面的淚還是順著指縫落下,她倒在朱錦的懷裡,她感激朱錦的這些回憶,這些回憶是她的來時路——不是當局者,根本體會不到那種寒徹骨的傷痛和心碎。
起初,羅衣被迫長時間地聽著自己的丈夫漫長地敘述他澎湃激烈的情感,她和他,彼此很談得來,一向都是,他們之間習慣長時間地聊天。邵書晟說,他喜歡羅衣,喜歡是一種溫暖的情感,他們在人生之中,青春正好時,共同路過,還結為了夫妻,在彼此的人生之中留下履歷,他們彼此都是美貌聰敏的,兩情相悅是容易的事,愛戀彼此的容顏、身體、風度、個性優點,這些都是容易的,都讓人錯覺是愛。然而,她於他,終究是他青梅竹馬的小女孩,她是屬於他青春的。而愛,愛是很痛很痛、痛徹肺腑骨髓的。愛是傷。是棋逢對手,是華山論劍,是兩個心靈相通的人漫長一生的對峙,遇見這對手,上了這戰場,就休想再轉移了。
沒有愛情的婚姻,需要解體——他終日娓娓道來,有一日終於帶她來到了這樣一個結論面前。每個人都擁有自己的一生摯愛,有自己的生死不忘,自己的矢志不渝,不屑對他人解釋,亦與操守無關——譬如,他愛那個女子,從而否定有生之年曾愛過羅衣一分一秒。
朱錦陪著她,坐在機場的地板上。時間是個太荒誕的遊戲,而人世間的男女之情,看似情深似海,同甘共苦,禍福與共,而其實質,不過是慾念,一旦濃情不再,顯露出來的一切,如此不堪。#(待續)
責任編輯:李婧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