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橋時間
在你記憶所及的文本中,明確提到那座而今已拆除的天橋──是朱天文〈世紀末的華麗〉。小說一九九○年完稿,講年華方二十有五、卻已覺色衰愛弛、旖旎身體不再的女模特米亞,與隔代情夫老段貪歡恨短的故事。如煉金如附靈的文字密教來到後段,兩人發起神經,虎狠狠吵了一架,米亞懷悶怨毒、跳上公路局離開了傷心地台北,直到周遭荒漠如異國,這才發現自己不該離城索居,否則要失根凋萎,只好循圖索驥,星夜趕回台北。
相較於羅大佑那首召喚四五年級北飄一族憂歡與共的「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台北才是米亞的新鄉土,她得以潤風華、成大器。終於台北車站近在眼前了。米亞一覺醒來眼見雪亮花房大窗景的新光百貨,塞滿騎樓的服飾攤,「上橋,空中大霓虹牆,米亞如魚得水又活回來了」。
再後來,就是蔡明亮的電影《天橋不見了》,李康生在天橋上兜售盜版名錶因而邂逅陳湘琪。他倆朝雲暮雪,長存抱柱信那樣約好歸期,但驀然一轉瞬,天橋就這麼活生生給都更了。
相對於五六年級緬懷的中華商場──華麗而魔幻、教忠教孝的巍峨牌樓與跨越鐵軌的天橋,七年級衛星定位的空照圖的熱區,移植到了橫跨忠孝西路、連結車站與大亞百貨的天橋。
到了你終而入族天橋,已經是九○年代中葉,橋左右岸塞滿賣口香糖、玉蘭花與廉價玩具的攤商,那些攤位歪斜又醜怪塞滿了貨品,像一只後科幻感卻造夢失敗的火星機械車。那是一種世紀末台北獨有的雜沓與幻影蜃樓,難以用淺草仲見世通或曼谷洽圖洽市集比擬。
不過你震撼依舊。佇立天橋中央,鳥瞰橋底繁忙交通,車流龍馬,你初次感到自己身處城市之華麗、之富豔、之偉大。
你前後盡是手牽著手、相偎來補習街的高中生情侶,他們一式著改過的長褲百褶裙,筆挺又違反校規。卡其棕配骨瓷白,天空藍配螢光綠。
那時你總想著,終有一日你也會那麼牽著蘇玲雅的手,滑嫩纖細、如異次元幼獸的少女掌心觸感,像粉紅糖衣炸彈那樣在夢境中蓬鬆開來。
由後視昔,當時距離這座天橋拆除其實沒剩幾年了。接下來你們渾然無覺把約會場所推移到東區和信義區,走過那條更為科幻感、連結華納威秀與新光三越信義新天地的霓虹氙氣巨大空橋。你還記得初次走上那空橋也是與蘇玲雅比肩,你們矜重保持著戀人未滿的間距,迤邐穿廊入弄,橫渡A9、A11館,你還特意掉了書袋,向她解釋台北市政府如何以土地標號為此區命名,無騎樓無紊亂攤商、也再無糾纏你買口香糖面紙的哀憐老嫗。
瞇起眼看,華納兄弟的吉祥物兔寶寶頭像就在不遠的前方,門牙外暴、一臉滑稽瞅著你。多年後你依舊對小黃司機脫口「到華納威秀」,即便該集團已撤資多年。
那是你之於九○年代最後的天橋記憶。歷史的後見之明往往帶來濫費的善感。像隨手消抹、流沙上造出的象形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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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如藏身海底的燈籠魚,你終而想起那年暢銷歌手的名字──陳曉東,熊天平,蘇慧倫,徐懷鈺,還有她每到好樂迪必點開來的專屬歌單:許茹芸的〈日光機場〉,許美靜的〈蔓延〉,陳慧琳的〈記事本〉,還有日後你追憶起來,幾乎足以作為七年級暢銷金曲龍虎榜的、徐懷鈺〈失戀布丁〉:
哭就哭了才不怕你看輕╱我的自尊像鑽石一樣新
淚水當然很傷心╱但失戀以後還是能吃下一客布丁
雖然歌詞毫無邏輯可言,但蘇玲雅清亮純淨的聲線,毫不輸那年的李心潔、或才準備要發首張專輯的梁靜茹。忘了是誰先唱到瘋魔了,脫了鞋光腳踩上包廂沙發。徐懷鈺在MV裡穿著如今慣見的熱褲,溜著直排輪的截面剪影,就足以憑弔青春。你如今回想,在那個未成年進好樂迪包廂還要檢查身份證的年代,上個世紀的偶像們好像先幫七年級的你們預錄了一輪未來的盛世及喪亂。
除了好樂迪外就是漫畫王了,你同樣難以對遲到八九年級花樣少年解釋漫畫王的存在。二十四小時營業的漫畫店,算鐘點,提供包廂和免費飲料。根本是異托邦了,傅柯的理論。一處用以確保社會能正常運作的異質空間。
在那個截面溫室花房的拉門內裡、包廂深處,視覺暫留如蟲洞一般,青春年華被收納進了隨時要坍塌的小宇宙,從此再不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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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後你又再度來到車站,料想周遭年輕有如新車鈑金鋥亮的高中生男女再沒人知道這裡曾勾擘成就過的一座雄偉天橋。他們旁若無事就鑽進地下街,在空地練歌練舞,對著反光牆擺盪著自己美好身體。
「明天放學北車集合」,誰跟誰說出台北車站的簡稱,用一種佯裝世故卻一點也不的大人模樣,響亮喊出那些簡潔草率的語句。
你這時才怔忡,新世代複寫出另一種全新的空間感、始稱你們的老城市。靈魂守恆不滅,只是衰頹。用女散文家言叔夏那個既奇幻而荒涼的譬喻,九○年代最終一隻白馬幽忽走過天亮,走到黃昏。而白駒過隙的隱喻裡那一條條不容逼視的河道盡頭,就這麼漫漶成了沖積扇、或大陸棚。像人們說的「七年級」,職場的七年級新鮮人,文學史的七年級作家,你們面目含糊地報數,以中央伍為準,興致闌珊地列成複雜的隊伍,有些人拖了步伐跟著,有些人唱著歌,有些人遠遠地在原野另一頭眺望……
你們被變成了本來不是或才是的樣子,容貌未衰先老,塞進世代縫隙的隨身碟插孔,像一枚鏽蝕咬死的卡榫,再也轉不動周旋不得。
然後你猛然抬頭,像小說差點哭出來的米亞。天橋真的不見了,你好不容易才忍住不至於放聲痛哭。@(節錄完)
──節錄自《來亂》/聯經出版公司
作者簡介
祁立峰
1981年生,現任國立中興大學中國文學系副教授。研究領域為六朝文學、文學理論,著有學術論著若干。另從事文藝創作,曾獲臺北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國藝會創作及出版補助。著有散文集《偏安臺北》、長篇小說《臺北逃亡地圖》、專書《讀古文撞到鄉民:走跳江湖欲練神功的國學秘笈》;曾於FHM雜誌、《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三少四壯集」、「udn讀書人」以及「Readmoo閱讀最前線」擔任專欄作者。
責任編輯: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