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空了的前廳,也看出眉目來了,面街臨河的主牆,鑲嵌了大幅的透明玻璃,牆壁都是粉刷一新的,油漆是暖的顏色,空闊的大廳鋪上了檀木地板,四壁安置下了木質書架,書架前陳設著落地檯燈,照著舒適的小沙發。音箱裝在天花板掛角上,有一台唱片機,已經淙淙地,流淌出樂音,在空闊的空間裡,很有轟響的回音效果。樓上,房頂和閣樓修繕加固,拆下來的青磚,加固了承重的主牆。頹老的窗框和搖搖晃晃的樓梯,咯吱作響的地板,統統拆除,換作新的彩光大玻璃窗和木地板。樓上呢,除了必要的兩個臥室木門,其餘的全是垂掛的珠簾,推拉的紙門隔斷,將空間變得考究又輕盈。
看明白了,樓上是民宿,樓下是喝茶的書吧、咖啡館。在旅遊區這樣的地方,是新風景,卻也是尋常見。那些賣原鄉特產的小食店,咖啡店、茶樓、旅館,雨後春筍一般,茂盛地開在街頭巷尾。說起來,許多的旅遊勝地都看得見這樣的女子,半隱居式的,開一間小店,自己經營,門路亦多是女兒家的心思,手工藝布衣店、銀器店、玉飾店、精品旅舍……自成風景。也因為這樣的女子,在古城裡多了起來,使得朱錦隱匿其中,不顯山不露水。
如今,小城的黛青顏色,不再是她曾經體會過的土埋住了石頭壓頂的那種壓抑,而是老時光,是造夢的背景,遠成了藝術。裡頭生活的外鄉人、慕名來旅遊的年輕人,都一廂情願地,行走在藝術裡。這些心懷綺夢的遠遊客,願意坐在水榭樓頭,看看水邊的浣衣人,風吹起樓頭的青布酒旗,他們守一爐溫暖的火鍋,吃紅燒肉煨筍、石鍋酸湯魚,喝些此地釀的米酒,醺然地,做一場農業社會裡的豐足詩意的夢。而在小城裡生活的那些孩子們,畫畫的、做音樂的、寫字的、開店的,就更加文藝了,烤一碟子蛋糕、釣一條魚、畫一幅畫,都要跑上街,呼朋喚友地,告知左鄰右舍。也是樂陶陶地,將這小城的時光,住成了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樣子,又有那些終年在東方遊蕩的西方面孔的年輕人,玩音樂的、研究當代中國的,老外嘴甜,很能和這些年輕人打成一片,他們個個都興高采烈,一張西人臉孔,在東方真是在哪都備受殷勤待遇的。 他們知道這一點。
朱錦不參與那些熱鬧,心裡卻高興,如今的小城,是異鄉人的天下了。 外人初來乍到,看見的是桃花源,時光兀自推遠了一千年一萬年。竹林邊是白湖的水,浩浩湯湯,姿態寧靜,還有楊柳岸、青瓦老屋。安靜的老人,孩子的笑臉,漁舟唱晚。然而,唯有朱錦是清楚這老鎮的底細的, 這小城的生活,恩怨都是一代一代往下積的,壓抑得誰都不敢張揚,然而,糾葛一樁都不曾少,妒忌、誣陷、中傷、落井下石、仇殺、通姦、虐待、傷天害理,普天下有的罪與孽,這裡一樣都不曾少,天黑下來就是一徑地黑,窗子裡映的燈火,那昏黃的燈照著老舊的板壁,裡頭棲居的都是乏趣的人生,那寂寞沉甸甸的,年紀大了,倒是會習慣些。然而,年輕時候,寂寞是叫人投告無門、叫人走投無路的。孩子們大一點,都跑出去,再回來,就老了,安生了。一代一代,都是這麼過的。如今,至少空氣是流通的,這座小城,成了一座意念中的原鄉,沒有了地域的界線。這小城的青瓦白牆的凝重,真的褪到了從前的朝代,那朝代誰都沒見過,然而,古書裡有,是人要的杏花春雨,煙波釣船。
她在染布坊裡訂製了幾匹純色土布,拿回家裁剪,母親現在做不了那種細密講究的手工,縫製手工還是信手拈來的。桌布、椅墊、方巾。看見那些植物顏料染出的靛藍土布,眼睛裡一亮,那是知己之間的喜色。她搬個縫紉機坐在前廳裡,埋頭忙活。針腳噠噠地走在布面上,看起來有一種安穩。
羅衣帶來的那些書,被她鄭重地放在樟木箱子裡。每天有一點點空,她便取出一本來讀,母親呢,也就在她身邊,聽她一個字一個字讀給她聽,她的面目素靜、安穩,聽多久都願意聽。夜裡門戶緊閉的時候,她就在床頭打坐、站樁,一樣一樣做來。母親呢,也看著,朱錦就逐一地教她盤腿,教她舉胳膊,她很聽話,逐漸地就突破了醫生鑑定過的植物人定論,能簡單地比劃動作、表達意思了。有一天,縫那些檯布時,她就拿滑粉在布上寫道,家裡缺錢嗎?
「不缺錢。媽媽你不用擔心錢。我在深圳上班那三年,每個月工資都沒花。後來和我要好的那個女孩羅衣,她鬧離婚嘛,就來我家住。她什麼都沒帶,我就把工資卡給她,她每天去商場買買買,她把錢都轉到自己網銀帳戶了,假裝是她自己有一筆錢。哈哈這回來,她都還給我了。我們有錢,別怕哈。」
媽媽也很滿意這個故事,在從前的女兒完全不可理喻的人生裡,至少,有一部分是通情達理、條理通順的。@*#(待續)
責任編輯:李婧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