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地,我開始習慣這裡的一切。吃飯要吃「饃饃」、「饅饅」、「窩窩」,綁東西用「繩繩」,裝雞蛋用「籃籃」,扛貨拉水要用「拉拉車」,手機沒電要記得「充電電」,燒好的熱水要裝入軟木塞封住的保溫「壺壺」,出門東走西遊叫「串串」,沿路有老漢在聽收音機相聲說「醜媳婦拜公公」,忘記路怎麼走老婆婆會告訴你「女女,前方的路路望不到頭頭……」
一切像是坐時光機來到了古老渾厚的小人國。根據我的經驗,來了大概三個月,就認得村裡的每一個人;過了半年,就知道每個人住哪裡,誰是誰的親戚這家姓侯那家姓高等等。一年以後,這家共養了幾頭驢和幾頭牛,那條狗是誰家的,也能瞭若指掌。到了第二年,要「把把」的時候,我還可以經驗老到地說出全村的茅坑長什麼樣。
在魏塔村的茅廁中,老蔣家的屬於高級豪華的。它分成男女用磚砌成,每間有四個坑,用牆半掩著,還有磚頭砌出的窗戶可以通風。比它們隱蔽性差一點的是不分男女的獨棟廁所,用化肥袋或牛仔褲做成一個簾子,掀開簾子就是廁所本身,兩塊木板,一個大坑。剛開始我真的蹲不下去,一堆堆別人的糞堆出了小山丘,讓我沒有地方下腳。我會憋屎,想要趕快了事。後來我就慢慢習慣了,還學會「蹲廁所」,觀察廁所裡的一舉一動。哪個牆角多了幾道蜘蛛絲,新長了豆角,哪個糞坑又有蟲爬出來。每當我一走,有一條在外盤旋已久的小黃狗,也會溜進來光顧,看看今天是否能掏到什麼寶。
這種半遮半掩的排便方式,可以呼吸到新鮮的空氣,可以在方便的時候聽到牛驢的叫聲。偶爾有一陣風吹過,屁股感到一陣涼意,還會從心中發出一種愜意的感覺。特別是村東頭有一間廁所,杵在山坡邊緣上的時候,你面前是一片開闊的黃土高原全景。呵呵,城市哪有這種方便的機會,可以讓你在方便的時候欣賞大自然啊。
走在村裡,會有牛驢羊的糞便不定時在路中央等著給我驚喜。牛驢拉屎很爽快,走著走著大尾巴一翹,一坨坨的營養就排泄出來。牛糞呈泡狀,又大又黃又稀,有點像泥;驢糞略濕,結成黑色圓球狀,有點像土。至於羊糞,直接從小屁眼,一粒一粒連珠炮般落下,像是黑色的「正露丸」。這些糞落到土裡,冒出熱氣,總在無盡的踩踏與風吹雨打中混為一體。而陝北人也和他們養的牲口一樣,似乎不會便秘。經常是我在廁所和便秘奮戰得青筋暴露,拉的還只是羊糞等級的結粒乾屎,他們走進來褲子一脫,咕咚一下就搞定了。哎,這是怎樣的一套腸道系統,該是他們和牛驢一樣心寬體健吧。
對於城裡人來說,農村是骯髒的。窗台、地上,都蒙上了一層土,怎樣也達不到城裡一塵不染的地步。但正出於對比,農村長出的生物,卻顯得異常乾淨、聖潔,像是初生小娃白裡透紅的臉龐,又像是立冬蕭條的大地生出鮮嫩翠綠的白菜。同樣地,土和糞是骯髒的,但是在農村,卻是新鮮健康的。在缺水的陝北,當村民抓起一把黃土用雙手來回搓揉,就等於洗了手。然後他們會用這雙手揮舞著鋤頭和鐮刀,開墾出一片片金黃的小米地,接著餵豬,趕羊。土與糞,孕育出一種憨厚的性格,形成一個善良的迴圈。
隨著畫家來得多,這地方也漸漸小有名氣。入口處,有國畫院院長用斗大紅字,立了「魏塔古村落」的石碑。然而村裡人還是那樣自在,在石碑上拴了一隻小黑豬,還在周圍壘上石頭,砌了石牆,圍成豬圈。主人李寶平在裡面放了幾片綠菜葉,一隻雞咚咚咚飛進去與豬搶食。這就是魏塔,我的第二家鄉,大大剌剌,帶著糞土味的生活氣息,卻又無比地真誠厚實。@(待續)
──節錄自《種畫的人:我在黃土高原,革自己的命》/皇冠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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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梅